两个老人回家这天,明显感觉到勾雪梅和赵一藤之间有些变化了。
    黄奶奶甚至单独把勾雪梅拉到身边,眼神暧昧地留下一句忠告:“别后退,人生要往前走。”
    勾雪梅似懂非懂,但是一看她的目光指向就真相大白。
    赵一藤落在一丛树影里,给孙爷爷开矿泉水瓶,被老头责骂怎么不拿个凉快点的后,傻笑着劝他:“年纪大了就别喝凉的了。”神态活像他家小孙子,惹得老头敢怒不敢言。
    “我觉得小赵还不错,你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就行!”
    黄奶奶拍拍她的后背,枯槁一般的手掌抚摸着,给她注入了老树一样古朴而深厚的能量,勾雪梅点了点头,送别他们离开。
    那天的时间很早,勾雪梅提议去爬山。到了安徽爬什么山,答案也显而易见。
    赵一藤打着哈欠从高铁站出来,眼睛还没眯开,就被她带去了黄山景区。依照他的习惯而言,坐缆车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上上之选,勾雪梅却是个典型的步行派。
    然而把妹第一法则:投其所好。
    他忽然想起这个张浩然曾经在第8期宿舍卧谈会上公开教授的秘诀,老大老二都在这一招和张同志的指导下成功实现脱单梦想。他想,张浩然再不靠谱,这点招数应该还是管用的吧。
    于是他们简单地搭乘摆渡车去往山腰,被层层迭迭的群山空气环绕,就开启了爬山之旅。
    人不应该低估自己的潜能,赵一藤走过几十层高抬腿的台阶之后,才发现自己或许也存在些许的运动天赋。倒是最开始兴致勃勃的勾雪梅,揣着膝盖就开始大喘气,问赵一藤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你累了?”明明一个小时前还斗志昂扬,现在蔫儿成一朵败脑袋的雏菊,赵一藤看着她只觉得好笑。然而更好笑的是,这个年过叁十的女人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死命不愿意承认自己体力不如人的事实,张口就否认。
    “我不累,我是怕你累了。”她呼呼地喘着气,有意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声,疲态之中是明显的不服输,抬起大眼睛又问赵一藤:“你不累吗?我看你也出了不少的汗。”
    赵一藤迅速接收到信号:“累!可累!”他甩手就半咳嗽着坐到路途边的矮石头上:“坐会儿吧!”
    盛夏的热度在城市中横冲直撞,跟钢铁筋骨和柏油水泥硬碰硬,将一辆又一辆方块怪兽的汽车烤得焦热,发出黏糊的臭味,跟空调战士烧穿的臭氧混合,谁也不肯认输。
    可再雄壮的战士也有软肋,骇人的热度碰上幽深的山谷就略输一筹。
    叮咚泉水将热度吞没,风中的残留再由森林提纯,呼吸到胸腔后就是满满的清凉。
    勾雪梅怕热,最讨厌热而黏糊的夏天,可偏偏又有些娇气的空调病,特指吹久了空调风就要拉肚子又腿疼。所以比起人工制冷,她似乎更适合泡在山野中避暑。
    趴在凉透的大石头上,她忽然体味到古人游山玩水的最大乐趣,取之用之,悠哉乐哉。
    赵一藤就坐在她身边,说好了要追自己,结果一点表示都没有。她笑他也跟着笑,像只傻小狗样的,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
    勾雪梅忍不住问:“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转学之前也是住在山里?爬山的本事是不是那时候就锻炼出来了?”
    “你还记得呢?”赵一藤喝了半口水,吞咽道:“小学的时候吧,跟我妈住在乡下。那会儿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发达的村庄。一进入梅雨季,路上就全是烂泥巴,上下学也很麻烦。经常一双干干净净的鞋穿出去,回家就能在里头插秧。当时真的很讨厌那种天气,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偶尔会有些想念。”
    “过去的永远是最好的。”
    勾雪梅冷冷评价,试图不痛不痒地打消一些他的爱慕之心,赵一藤却不吃这一套,直接反驳。
    “现在的也很好,未来的会更好。”
    非常少年气的展望,天真得令人发笑,却也闪着不可忽视的光。勾雪梅看着他下颌角的锋利弧线,愈发感受到,他在不知不觉中的成长变化。
    “走吧!我们看看前面是不是更好!”赵一藤站起来,将她从蹲坐的岩石边拉起,一个不小心,勾雪梅没站稳,就半跌进他怀里。
    “腿麻了?我扶你?”他细细询问着,迷蒙的山雾中穿透两丝日光,轻洒在他的面颊,他凌然一笑,勾雪梅没来由地一悸,忙偏过头去说:“不用,走走就好。”
    动作太慌忙,赵一藤的耳红她看不见,只顾得上自己发麻的脚底。云深不知处,还未登顶,她已经觉得自己身处云层之中了。双脚发麻,嗓子和心脏更麻。
    后来再置身光明顶时,她拍了很多张照片,那张早就在五元人民币背面存活了好多年的风景,她再度尽收眼底。忽然又回忆起之前和孙爷爷在这里相遇的情景。
    “几年之前孙爷爷还在这里怅惘怎么遍寻故人,现在都已经过上甜蜜小日子了!”
    “你那时又在想什么?为什么忽然想到跑这里来爬山?”赵一藤将话题转到她身上来。
    在想什么?勾雪梅仔细回忆半天只能想到那会儿前夫跟她讨论房产的切割问题,苦笑一下回他,“想到一些鸡毛蒜皮,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看也就那么回事儿。”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她也就是经历一个普通人类可能会经历的庸碌寻常,能有多大的事儿!现在看来,离婚需要切割财产这件事,怕是还有没有被自己学生喜欢上的冲击力要大!
    勾雪梅摇摇头,让碎发跟着风跑到耳红去。现在的长度还不够扎起来,总是刺脖子,发汗之后又黏又痒,她只能忍受着这样的尴尬期,无可奈何。如同她现在在感情上的处境一样,勒得她紧张。
    “明天去厦门,你之前去过吗?”感受到脖子的清凉,她问他,填补空气中的宁静。
    “之前被人邀请去过。”
    他的表情有些轻松和谐,勾雪梅挑眉就以为是前女友,谁知下一句蹦出来的是:“张浩然就是个厦门人。”
    赵一藤观察到她讶异的反应,恶作剧得逞般地笑,然后解释:“大二暑假跟老赵吵了一次大的,我不想回家,他干脆带着我去他家住了一个月。”
    勾雪梅抿嘴,眼珠微微转动,赵一藤很快就洞察:“你这表情是不是好奇我跟老赵又吵什么?”
    “这么明显吗?”
    “勾老师,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会伪装!这点我可是宗师级别!”他没头没尾地自夸半句,在她抱着双臂取暖时脱下衬衫给她,扶着崖边的围栏开始讲和老赵的血泪斗争史。
    那些关于家暴和不负责任的冷落被父子之间的观念不和谐所包装,赵一藤对她和盘托出家庭之间的矛盾,云淡风轻,全然不像那个曾经在楼道之间跟父亲大吵大闹的不驯少年。
    “他性格不平和,情绪也不稳定。明明也没相处过多少时间,就喜欢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也不知道我妈看上他什么了。”他说着,那些出手相向的画面又复刻在眼前,某个昏暗的下午也开始回潮。他望向勾雪梅,带着迟到的后悔。
    “是不是很疼?那个巴掌”
    勾雪梅一愣,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她代他受过的那次,坦然道:“很疼,不过打在我脸上,比打在你脸上要好。”
    莹莹点点的光斑穿过云层,勾雪梅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她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大人就是应该给小孩保驾护航的,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赵一藤欣然:“明白,都明白。”
    他的语调太过忪然,真明白和假明白之间的比例混合得极好,勾雪梅想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忽然发觉,是不是自己无意之中种下过太多这样的种子,最后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才意识到很多界限在不经意间就越过了。
    “一藤我只是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他哑嗓轻笑,“可是,也不能因为你做的事情都在义务之内,我就把所有的心情合理化,不是吗?很多心情,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
    勾雪梅吃愣,赵一藤则是释然:“没关系,你只要现在不把自己当做我的老师就可以了。”
    他上前一步,鼻息喷薄在前额,勾雪梅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月,说好的一个月,我会努力试试看的。”
    山风呼啸穿过胸前,吹来比阴凉云雾更清凉冷冽的气息,7月,盛夏才只是进入了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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