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他们在西南地区待了很久,像是避暑一样的,不用工作的两人成了蜀地的游侠。
    游览了这片地方的诸多山川美景,还跑去昆明落脚了半个周。邢漠去了海关帮别人调货,他们就心安理得地住下,由着蓝襄云调教成一个小小的泥土专家。赵一藤想,这样的话,以后在家里养花说不定就不会养死了。
    其实已经准备好,过几天去新疆逛逛。
    天地之大,好多人觉得山川湖海没有太大的区别。其实不是。一脚踏在那里的泥土,闻到那里的空气,你就会发现,山川与山川有着不同的历史,湖海与湖海养着各异的原住民。
    想象偶尔也会有所局限。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看过之后才知道。
    在勾雪梅被蓝襄云带着逛花鸟市场时,他就在家里查些资料,做点小攻略。他有些未雨绸缪的习惯,可遇上勾雪梅,好多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八月十号,她买了机票就要飞回去湖城,说是家里出了事,赶着要她回去处理。不耐烦的模样让赵一藤心慌,他不放心,赶紧收拾了东西就陪着她去。
    偌大的候机厅里,勾雪梅一言不发,只是紧握着他的手,十指交握,掌心合抱出小小的空间,她有时候真想进去躲一躲。
    起飞后,音速的机舱在流云中穿行,她皱着眉头就依在他的肩头睡着。赵一藤给她要了一床毯子盖上,勾雪梅看着精力充沛,其实体质没有多么好,很容易生病。
    他将她搂过来一些,下颌贴在额头就感到一阵说不清的心慌。出发之前,他问过勾雪梅,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她纠结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妈癌症复发了。”
    “癌症?什么癌?”
    “乳腺癌,六年前切除了左乳,现在好像又开始转移了。”
    “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你能做什么呢?”
    “湖城那边好歹也有些认识的医生,或者阿姨需要转院的话,我可以让老赵帮忙联系。”
    “没事,我回去看看再说。”
    她揉揉他的脑袋,折迭起衣服。像此刻的时间被折迭在飞云中一样,赵一藤感到转瞬即逝的心酸也被折迭。对话里的落寞太明显,他以为自己已经参与到她的人生里,现下才发现,能够做的东西,只不过是哄她开心而已。
    湖城机场离市区有些距离,赵一藤不放心,一直将她送去小区门口。
    其实想要陪她进去看看,可时机似乎不太对劲,他只好目送着她走进小区,消失在树丛的转角。高楼的建筑参天入云,细细凝望着,他甚至不知道她家是在哪一栋。
    没事,别着急,以后总会知道的!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转身搭车回了湖城的家。
    老赵这几年的事业已经开始往珠叁角转移,湖城的房子在赵一藤18岁毕业时,就已经转到他的名下,算是毕业礼物。
    赵一藤知道,毕业礼物的实质,只是老赵这不争气的乡下儿子,进了一流大学的一流专业,他又多了一种值得吹嘘的资本,他用高中后两年的努力,换了一套房子。有些缺少亲情的温度,可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钱就是钱,房子就是房子,来源再不讨喜,那也是实实在在的资本。
    日后的老板说不定比老赵还会恶心人,难道发工资就不要么?
    他没什么伪装清高的乐趣,回到家就开始呼呼大睡,直到斜阳穿透房间的玻璃窗,直直地戳到他眼里来。他翻滚两下,从枕头下扒出手机来。
    下午六点二十,勾雪梅自从回家后再没给他发过任何消息。
    【赵一藤:吃晚饭了吗?阿姨怎么样?】
    【赵一藤: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哦!】
    【赵一藤:注意身体,别忘了好好吃饭睡觉。】
    老妈子式的叮嘱一连串,发过去的消息却石沉大海。
    勾雪梅忙起来确实是不怎么看消息的,生老病死是大事,赵一藤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也不至于小半天没联络上就开始闹脾气。
    他点了个外卖就跑去洗澡,出来时又是盯着手机。想找点什么有意思的视频看看,找着找着又划去微信,偶尔弹出来两条新消息,竟然是张浩然这老狗。
    打工人还能作什么妖?不就是天天在群里问问,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
    赵一藤懒得管,他自己都是随便从榜单第一位点了份咖喱饭,哪里还能给他做参考?
    手机放下,靠着沙发等外卖,随便找了档综艺,里头的嘉宾们貌合神离地伪装成朋友家人,看着没意思。他直接关了,找了部关于川西的纪录片看。
    这样的风景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前不久的亲密无间,一时间对那风景也看得痴迷。
    晚上一点半,勾雪梅终于回复了消息,寥寥几字:没事,晚安,你也好好休息。
    赵一藤想要多说两句什么,却找不到由头。
    她的冷淡与疏离忽如其来,明明还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他心里却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敲,最后全部删除,回复她:晚安。
    彻夜的辗转翻车让他有些难过与揪心,他想去医院或是小区看看她,向她要地址,勾雪梅却让他再等等。
    【赵一藤:阿姨的病很严重吗?】
    【勾雪梅:不严重,不过我这两天可能都很难及时回复你,你不要生气。】
    【赵一藤:我不会生气的,我没那么幼稚。不过,你心里难受一定要告诉我,别一个人担着。】
    口是心非的不难受,勾雪梅看得出来他言语之中的谨慎小心。
    可是,现在的状况需要怎么解释呢?
    要跟他说,她妈妈不惜借着癌症把她骗回来,就是为了逼她去相亲吗?
    建立快乐需要很多的努力,摧毁却只需要一个极其简单的瞬间。
    和赵一藤的这一路游玩让她整个精神放松下来。甚至都忘了,家里的麻烦从来都没有解决过。发了疯的妈妈,神隐的爸爸,以及逃遁的她自己。支离破碎的家有什么延续下去的必要呢?
    刚回来就发现这场骗局的她,拖着箱子就往外走。她想,赵一藤肯定还没走远,只要及时转身,她也许还能追得上他。可是,妈妈却直接就把刀架在脖子上。
    刀刃一点点卷进皮肤,她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勾雪梅!你敢迈出这个大门,你妈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妈!你要干嘛啊!”
    “我干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妈,你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勾雪梅!你们老勾家不能这么白眼狼!我难道还能害你吗?”
    怒目圆睁,小老太太特有的倔强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把从来都用来炊饭的刀,现在架在她的脖子上。隐隐的血线在眼前搏动,勾雪梅稍微退后一点,那把刀就又深入一点。
    “妈,你这是何苦啊!”
    “勾雪梅,我就你一个女儿,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她说话的声调十分坚定,恍若回到她劝说自己不要离婚的时候。
    世上只有妈妈好,可如果妈妈只是自以为对她好呢?
    行李箱的把手坠落在地上,“砰”的一声闷响,好像又将她砸晕。
    逃了这么多圈,逃了这么多年,还是要回到这一座家庭的牢笼。勾雪梅越想越心塞,嗓子被一股蓄势待发的热流堵住,鼻子也开始泛酸。
    “妈,你把刀放下,我不走了。”
    “乖,这才对嘛!来,先吃饭。”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刚刚还用死亡威胁她的这个女人,又拉着她到饭桌边坐下。勾雪梅浅浅尝了两口,没胃口,收了碗筷就回了房间。
    小小的房间,不让上锁的房间。
    这是她童年唯一的栖息地,一个可以被参观的栖息地。
    盖上被子,躺下,一如既往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身旁空荡荡的,和这么多年来一样。
    她蜷着身子,空调是最正常的26度,可她在夏天也感到了冷。
    身体冷,心也冷。脑子空空的,只装满一个人。
    一藤,好想见你。
    可是,我该怎么跟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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