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赵一藤为着开学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格拉斯哥这边没什么朋友,刚开学,就有中国人牵头拉了个同窗会,赵一藤也在里头,不过基本没发言过。
    当时雅思的成绩虽然理想,但被应试浸淫多年,口头表达和听力上实在和Native  speaker有着太大的差距。全英文的课程听下来,总有脑子跟不上的时候,全然不像在国内时,偶尔还能偷懒睡个觉。
    有时候他想,可能自律也会变成一种习惯。
    每次想要稍微摸鱼时,就想起远在首都的勾雪梅,好像心情能稍微放松一些。久而久之,也就不会去在乎这点小小的困难了。
    勾雪梅的处境也不比他简单。
    年过叁十,在西方或许意味着足够的阅历和工作经验,到了中国,就成了等待被淘汰的老马。她想着干脆自己办个工作室吧,然后说干就干,操作起来直接累晕过去。有天甚至坐在马桶上就睡着了,赵一藤隔着屏幕都能看见那青黑的眼圈,让她稍微也对自己好点。
    身处异乡的情侣就是如此艰难,不论对方经历了何种挫折或喜悦,至多也就通过屏幕分享,连一个简单的牵手和拥抱都无法给予。
    勾雪梅明明累得要命,还是尽量在视频通话中强颜欢笑。赵一藤看着心酸。
    很多时候,恋爱的新鲜感都是在远距离的文不对题中消磨。他时常担心着,这样的距离会给双方带来阻碍。可是这种担心不能向她说。
    说了,她还得反过来安慰自己
    这些苦涩统统只能憋在心里,想她的时候就去做运动或是跑去自习室看书,绝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想念上。实在受不了了,肖想着别离前那些香艳的画面就来一发。
    手掌的粗砺无法与她的细腻比拟,只能靠想象来达到高潮。射完之后,整个人陷入贤者时间,什么也不想做,木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倒数时间。
    时间是可以过得很快,只要每天都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上,忙起来,也就没有别的空闲去想别的事情了。他暗恋她那么多年,有的是办法应付想念。
    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表达:很想你、很想见你、想抱抱你、想和你睡觉。
    可是在这之外,自然也有别的更合适的方法。想了那么久,他觉得,最适合他和勾雪梅相处模式的,就是闲逛或旅游。
    英国不大,对比国内来说,至多也就一个省的水平。
    轮上课业松弛的时刻,他就带着一台勾雪梅送的奥林巴斯出去走走。小公园、林阴道、深秋里雨水点点的大海、有些阴沉的乌云天还有好多好多看见的人和景物,他统统都记在了相机里,录像或是照片,回去之后就带给她看。
    偶尔有些心情澎湃到极致的时刻,他录下小视频就发给她。
    “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过来吧!”
    然后画面内是一面静谧的湖和微澜的风,小小的木屋在湖边沉睡,叁两只羊驼圈在栅栏里吃草。好像那种童话冒险故事中,勇士的中转站。他总是忍不住停留。
    城市内部的风景也独特,可惜他对博物艺术都没什么研究,去了大英博物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对那些侵华战争时拐过来的东西有些遥远的亲昵。
    他们中间相隔着玻璃壁和百年的时间,同时身在异乡,似乎都能听见文物身上传来的呼唤。
    真想问问这些不会说话的铜器瓷器,你们曾经的主人都是谁,会不会也有些想家?
    多么微妙的时刻,人竟然能够跟展品产生那样的共鸣!
    回去后,他想要把这个感受分享给勾雪梅,那头电话刚刚接起,嘈杂的背景声就打乱她的声音。
    “勾勾,你现在在外面吗?”
    “嗯!昨天刚把工作室的地点确定下来,今天在逛装修呢!”
    她说着,声音有些不可掩饰的喜悦。本来那些细细碎碎的忧愁就被她的快乐所渲染,赵一藤忽然就不想说了。他简简单单祝她首战大捷,然后叫她多多注意安全,没多久,就挂了电话。
    心情很奇怪。明明她那么开心,为什么我反而会觉得胸口堵着一股气呢?
    赵一藤,你好幼稚啊!不能为她开心吗?22岁的小孩?
    他质问着自己,边想就边找事情做,干脆跑去公共厨房做饭。
    中国人在国外最受欢迎的时刻,就是料理好中餐时。对门的、隔壁的室友统统都循着味道跑出来,赵一藤也没小气,本来做饭有时候也不是真的想吃,单纯只是为了做了之后有人吃。
    他最想做饭给她吃的那个人不在,这些东西自然也就进了人家的口里。
    做些好不相关的事情,压力好像就消散了。
    勾雪梅找到闲隙,重新拨通他电话,叽叽喳喳地分享日常时,他又回归了最体贴的赵一藤。
    “这些木料地板都好难挑啊,好看的好贵,便宜的质量又有限。要是我自己是个木工就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自己从原材料开始加工?”
    “你才不会呢!你做一点点就会喊累了,你忘了你煲汤能把锅底给煲干啦?”
    “那能一样吗!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做饭啊!我要是喜欢做饭,或者稍微有点经验,才不会做成那样呢!”她执着地跟他争辩,忽然想起刚刚他的欲言又止,“你之前是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赵一藤一愣,心里欢喜:“没什么,就是我今天去逛了下博物馆,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来。”
    如果我们一起来的话,你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心情,会不会也在异国他乡时感受到物伤其类的思念。
    他笑着,勾雪梅却抓错了重点:“你又跟我炫耀!我也想回到20多岁!”
    “没事,你在我这里可以一直当20多岁。”他冷不丁又跑出来一句情话,又说:“我有时候也想,要是你是22,我是32,我可能更加不敢追你了。”
    “为什么?这年头不是挺多人老牛吃嫩草吗?”
    “总觉得,男学生暗恋女老师,没有男老师暗恋女学生那么猥琐。而且”
    “而且什么?”
    他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带着些畅想的笑语:“而且我觉得,22岁的你应该特别好,我肯定配不上。”
    勾雪梅一笑:“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好?”
    “嗯,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那没事!”她嘻嘻承诺,“你要是不敢追我,换我追你也行!只是希望32岁的赵先生,要好好管理身体啊!别那么快就早衰了!我可不要不好用的老男人!”
    “”
    十月二十,期中假将近,说好的到时候勾雪梅来看他。
    可她最近为着那工作室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赵一藤不忍心让她坐那么长时间的班机,就为了过来见个面,直接说假期的时间还没定下来。
    结果他自己提前买了机票,二十五号直飞首都机场,打算直接打个突袭,给她给惊喜。所以二十四号,他提前去了伦敦,打算给她挑个小礼物,商场小街逛了一圈,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还是在偶然遇见的旧物市场里看见一副手作画,是她很喜欢的风格,这才确定下来。
    二十五号的希思罗机场下着小雨,天气阴冷。
    英国总是这样,入秋后就开始进入漫长的湿冷天气,他简简单单穿了件衬衫,外头只套一件卫衣,落地时天气有些热的话,脱了也方便。勾雪梅喜欢他这种大学生打扮,他干脆一以贯彻。
    机场的女声播报不时地响起,他来的时间早,不想在手机上省略这回程的步骤,慢慢悠悠地跑去机子那儿值机。好像这一步一步都是在靠近他想念的那个人。
    天灰沉沉的,一片乌云压下来,不知道这种天气会否影响起飞,只能时不时地观察航班信息。
    事情可能是在他站在电子屏下仰望航班时间的时候发生的。
    一切那么突然,刚开始,他以为是错觉。在中国,一般公民是不允许持枪的。而当连续的枪声响彻整个机场,他意识到,可能真的,就是这么倒霉,遇见了射击乱杀。
    赵一藤拔了腿就往隐蔽处躲,座位边是一个哭闹的小孩,他抱住她,拉着小孩就往下倒。
    子弹穿透身体的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
    周围的气流都陷入静止。
    我在哪里?我要干嘛?现在发生了什么?
    他努力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却只感到一股暖流抽离出自己的身体,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胸口,湿漉漉一片的红,将灰色的卫衣染黑。
    倒在地上就吃痛地痉挛,胸口不可止住地疼痛,他感觉自己就要昏睡过去。那些都市传说中的走马灯场景就真的出现在眼前。
    妈妈的音容笑貌、后爸的和颜悦色、许婧的冷眼旁观、小区楼下刚刚生的一窝狗崽、甚至是家里没来得及扔掉的旧物件好多重要的、不重要的东西都闪过,最后是勾雪梅。
    那双好久没见到的大眼睛,弯成一道桥,纯白色的裙子被吹得鼓鼓的,好像甜品店里最好看的小蛋糕,阳光下她冲他笑,然后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一藤?”
    “一藤!”
    “一藤——”
    好多不一样的腔调在脑海里回荡,他猛然就睁开眼睛。
    我是要回来的,我马上就回来,马上就要去见你。
    嘴里开始吐着气,咳出来就是一泡血,意识开始涣散。他努力掏出手机,拨往那个电话,却无人接听。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那么那么想活下去。
    呼吸困难得手没了一点力气,他凭着仅存的意识,在满是血痕的屏幕里编辑了一条消息,成功发送后,欣慰地舒了一口气。
    他猛地就感到气道不畅,下一秒,眼前是扑来的警察,然后,无边的黑暗。
    那头,手机暗暗地震动,勾雪梅正忙着和装修团队修改方案,无暇去看。
    闪亮的电子屏幕上跳跃出一条未接来电,来自赵一藤。
    而那条他拼尽全力发送的短信,淹没在双十一预热的诸多商家消息中,同样的绿色,被一条条新新弹出来的大促活动所覆盖,逐步滑下到底部。
    勾雪梅如果当场去看,会发现,那里头,是他对她常说的话,却以少有过的称谓。
    【赵一藤:宝贝勾勾,我好想你。】
    可是当屏幕渐渐暗淡下去,他的想念,连同他的爱,都被厚重的商业巨浪所埋没。在她未能捕捉的时刻——
    沉到了最底下。最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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