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他刚练没一会,就瞥见卓小星兴冲冲地站在林外。
    “沐公子,你也在练剑。这样正好,你帮我试试刀……”
    沐青莲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卓小星手中弯刀已如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劈过来。“此招名为千钧……”
    他急忙以无方剑势中的“天似穹庐”一招回应,堪堪躲过重锋,两人便战在一处。
    沐青莲作为无方剑楼的弟子,本是江湖上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初时他心想对方所学乃是传说中的魔教圣功,不免小心翼翼。可是打了一会,却发现对方来来去去不过就是这么几招。熟悉之后,更显得心应手,见招拆招,毫不费力。他所学剑法甚杂,这时便起了存心卖弄之心,已经用过的招式便再也不用第二次,也不急于求胜。
    转眼几百招拆过,沐青莲却是越来越心惊。按照他的预期,待他使出的“回风舞柳”此招,必定能击中对方要害,可是对方的手中弯刀却突然以不可思议快了数分,不仅避开他的剑招,更是逼得他不得不撤招回防,再比如他明明使用“长虹卷浪”此招,剑气应可直入虎口,届时对方弯刀必定脱手而出,谁知手中宝剑却蓦地一偏,仅仅斩落了数丈之外一根初生的柳条。
    久战不胜,而他再也无新招可用。对方却是越战越猛,丝毫不见疲态。此消彼长之下,沐青莲节节败退,苦笑道:“生杀刀法果然名不虚传,我认败啦……”
    而卓小星则是越战越勇,她虽跟随杨桀练刀,但是杨桀生性惫懒,大多数时候只是让她自己练习。很少与她互相喂招,自从她突破生杀刀法第五重心法之后,杨桀更是生怕她进步太快,甚少指点于她。此刻见到一个与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只战得痛快淋漓,心花怒放。
    眼见沐青莲收剑认败,不甘心道:“我们只是拆招,并非分出胜负,再来——”
    果然“武痴”的女儿也是“武痴”,沐青莲有气无力得坐在石头上,道:“我累了,要歇息一会。”
    生杀刀法果然是一套无比刚猛的刀法,即使他是无方剑楼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与卓小星喂招也觉得颇为吃力。
    眼见沐青莲不肯再起来,卓小星也不好勉强,只好再回去欺负林中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却听到沐青莲清朗的声音传来:“卓姑娘于武学一道天赋卓绝,即使不练生杀刀法这门魔教功法,应也足成大器……”
    沐青莲的声音顿了一顿,缓声道:“这套刀法确实威力无比,然而刚多易折,柔则长存,卓姑娘你……”这番话之前在计府废宅他便说过一次,此刻旧事重提,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嘴唇轻抿,卓小星面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沐公子还是想劝我放弃这套刀法吗?”
    沐青莲没有说话,那无言的神情却是默认。
    卓小星回过头,立定,月色的疏影透过密林落在她身上。
    卓小星轻声道:“之前那青龙圣使已经说过了,生杀刀法之所以列为魔教圣功,便是因为若是能突破第六层,则可进入第九品。而七层之后,更是一层一个境界,七层可达入神,八层可入洞微,若是突破第九层,就可直入传说中的乘化境界——”
    “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卓小星虽是问他,但并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想让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道:“当年,落日关之战后,陆三叔运送他的遗体回凉州城,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陆三叔为他验尸之时,发现他身上最少中了三种以上的毒药,两种以上的掌法,三种刀法,五种剑法,还有弓箭、各种暗器留下的创口……”
    沐青莲心中一个激灵,他早从师父诸葛希夷的口中得知当年落日关之事,但是想不到当年之战竟是如此惨烈。
    “我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但我知道他们都很强。所以我需要变得更强,最少也要像我爹一样厉害,这样将来才有机会为他报仇——”卓小星的声音幽寂而清冷,如夜风掠过疏林,更增萧瑟。
    沐青莲嘴唇轻颤,良久方道:“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一定要选择魔功。我听闻令尊当年已经进入大乘化境,更有一部《天来剑谱》——”
    卓小星却是自嘲一笑:“世人以讹传讹,其实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天来剑谱,父亲曾说他的剑法并无实招,仅有剑意,与人对敌之时不过从心出剑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世上真有所谓《天来剑谱》,父亲也绝对不会让我知晓,因为他自幼从来不让我习武,更从不让我接触道任何并兵器,哪怕看到好看的匕首想要摸一下都不行,他说,我不需要习武,他会一直保护我。”
    说到这里,她凄然一笑。
    “可是,他还是死了。自然再也没有人能管着我,我要习武,习剑不行,那就练刀。我要练这世上最厉害的刀法。三叔曾告知我,武学本身并不该有正邪之分。学魔教的功夫不见得便是魔徒,心怀不正的人即使学了佛门至圣之功也会造成天下浩劫——”
    红衣的少女仰起脸,闭上眼睛,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边,任由冰凉的夜风拂在脸庞,仿佛要将将心中的迷惘尽数拂去。等她睁开明眸的时候,目光好像天空般空灵,她语声坚定:“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我自己,而非是武功。”
    沐青莲有点恼恨自己,为何非要究根问底,平白揭开对方的伤心往事。又觉得和眼前坦荡磊落的少女比起来,自己真可算是“小人长戚戚”了。他正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却听得卓小星却已背对着离开,道:“今天多谢你陪我练招,平日里我都只是一个人练……”
    沐青莲脱口而出:“如果卓姑娘不嫌弃,我以后每天都可以陪你练刀——”
    于是,每日夜间歇息之时,卓小星总会与沐青莲拆招。她本就资质上佳,只是实战经验欠缺,在沐青莲的喂招之下,武学进益更是一日千里。
    第12章 白衣女子
    这日到了秦州境内,三人将马匹卖掉,购置了几匹骡子。西北马多是战马,在平底上健步如飞,不过接下来几人就要取道入蜀,这几匹马就不太适用了。
    进入秦州之后,卓小星似乎便不着急赶路了。一来,骡子的脚程并不快,而四月正是春雨连绵之时,一场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多有不便。再者,此地已近中原,人物风貌与西北大异,让她大感新鲜。每至一处,遇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总是要看上好一会才走。这条路正是沐青莲来时经过的,也算有几分熟悉,便充当半个导游。
    这段时日,两人白日里同行同游,晚上一起切磋武艺,相处的颇为愉快。卓小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这位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无方剑楼弟子渐渐地心生好感。
    唐啸月瞧在眼里,心中不免想到大哥卓天来与诸葛希夷本为至交,小儿女辈未必不能成为亲家,是以一路上乐得让两人独处。
    就这样走走停停,这日清晨,三人终于进入了蜀道深处。
    卓小星悠闲地骑在骡子上,此中山景苍翠幽深,千岩万壑,与西北光秃秃的山景大为不同,让她大感新奇。
    就在此时,逶迤的山道上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这道人影经过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只感到肩膀一轻,背上的折月刀竟尔消失无踪。
    她抬头一看,一名白衣女子就在不远前方,扬了扬手中的折月刀,倏忽而逝。
    卓小星大惊,武器便如江湖人的性命。生杀门中更有“养刀”之法,弟子自得刀法传承之时便由师父亲自开炉铸造。此刀铸成之时,并未开刃。须得日日练刀锤炼,须得与主人精神相通,经年累月,直至刀法圆满,才会开刃。这柄折月刀更是当年习刀之时师父亲自为她铸造,多年与她朝夕相伴,从未离身。
    她神色大惊,留下一句“在此地等我”便追了上去,留下沐青莲与唐啸月在原地目瞪口呆。
    刚才那一瞬间兔起鹘落,实在太快。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何事时,卓小星已然消失不见了。
    卓小星的轻功是五叔盛天飏所教,这门轻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灵蝶舞”。盛天飏早年便是以此门轻功独步江湖,当他飞起来的时候,便如一只蝴蝶在风中翩舞,也曾惹得不少闺中少女怀春。虽然卓小星与这位五叔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卓小星不管学什么总有一股不学则已,学了必会练到最好的心气,多年以来,她的轻功在鸣沙寨已经是独一份。偏偏此时,尽管她已经将轻功提到极致,还是追不到那位白衣女子的半片衣角。
    那白衣女子似乎也无意将她甩开,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追了数十里,她累了在路边青石暂歇,那女子便也停下脚步,稍作休息。可是等她上前之时,那女子又仿若风中飞花,遽然而去。
    两人追追停停,卓小星见对方似乎无意甩开自己,也就不着急,不远不近的跟着。谁知转过一片山石,那女子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她焦急间四处找寻,却一无所获。
    卓小星纵身几个起跃,立在一处小峰之上,回望四周,唯见山石寂寂,溪流潺潺,春花妍巧明媚,山野之中竟无半个人影,仿佛佩刀失落、追了别人数十里路不过是南柯一梦。
    她懊悔自己大意,但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好决定先回去与沐青莲、唐啸月会合再说。她心下恹恹,也无意再施展轻功疾驰回去,只在崎岖蜀道上迁延而行。她转过一处山坳,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喧豗的水流声,轰动如雷鸣,激越如鼓响,她心中一动,顺着水声而行。行出未远,却在山坳之间见到一处巨大的瀑布。
    那瀑布从数十丈的高处倾泻而下,飞珠溅玉,灿烂如银,直捣入下方的深潭之中,荡起阵阵狂风,喷出如雹的急雨。
    而在那口深潭之下,赫然正立着一个白衣人影。那人头戴笠帽,手执一把银白色的伞,背对着她,正站在瀑布之下。白衣、白伞与银白色的瀑布仿佛交融一体,若非她那三千青丝被狂风激荡,飞扬而起,卓小星几乎无法注意到她苦寻的人竟然就在这里。
    她的那柄折月刀,就随意地插在坛中卵石之中,微微颤动。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之间便已到了深潭之侧,将折月刀拔出,便朝着那白衣女子当头斩去。她被这女子盗走佩刀追了一路,还差点追掉,早已忿恨不已,此时佩刀在手,想也不想,便使出生杀刀法的第四招“风狂——”
    此招乃是狂烈之招,刀意便在一个“狂”字。刀风如烈风疾雨,更卷起潭谷的狂风与瀑雨,便朝那白衣女子袭去。
    那白衣女子凌空而起,手中银伞飞速旋转,瀑雨落在伞背之上化作点点星珠,四溅而出,漫天风雨之势在银伞阻挡之下,竟无法再进寸步。那银伞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卓小星连劈斩数刀,竟然无法损之分毫。但她岂肯善罢甘休,手中刀势一转,转攻那女子下盘,谅那银伞扇面颇大,定然难以转圜。此招果然奏效,那女子左支右绌,防护不及,左腿竟被刀气割破,流出殷红的鲜血。
    那女子“咦”了一声,“小姑娘气性可真大……”
    话音未落,那她手中雨伞竟然凭空消失无踪,化作一把银色的长剑,朝卓小星攻来。
    “来得好——”卓小星举刀相应,刀剑相交,绽出耀眼火光。先前那女子只守不攻,只拿那伞抵挡,让卓小星颇是憋屈。此时见那女子终于以兵器回应,更觉畅快淋漓。满腔怒火,尽朝对面宣泄。
    可是打着打着,卓小星就发觉不对了。
    那女子的剑招看似毫不出奇,竟然隐隐克制她的刀法。
    她所修生杀刀法是一部内外兼修的刀法,一共九层,每一层都有对应的心诀。欲练刀法,需先修心诀。
    第一层“千钧”,对应的心诀为“重字诀”,势如千钧,以力破巧。
    第二层“惊鸿”,对应的心诀为“疾字诀”,疾如惊鸿,以快破力。
    第三层“点雪”,对应的心诀为“准字诀”,银刃点雪,例无虚发,
    第四层“风狂”,对应的心诀为“狂字诀”,风狂雨烈,刀出无悔。
    第五层“焚火”,对应的心诀为“燃字诀”,焚心以火,不破不还。
    以这五层刀法,即使她遇到,青龙圣使辛可这等九品高手,亦有周旋之力。可是这女子的剑法却让她几无招架之功。明明她已将第一层“重字诀”提至极致,那女子手中长剑势必握不住,就要脱手。可是那女子手中长剑举重若轻地轻轻一挥,她刀上千钧之力竟尔化作无形。明明她之第二式“惊鸿”已迅如飓风,势不可挡,可那女子手中之剑却每每后发先至,让她不得不收招以应。
    眼见局势愈劣,她一咬牙,就要使出第五层刀招“焚火”。
    如今她五层“焚火”已臻至境,而号称练成便可一跃而入九品的第六层心法师父始不肯传授。此招已是她刀法中的最强一招。
    但是此招,有一极大弊端。
    所谓“焚心以火”,便是将全身真力尽付此一刀之中,无论胜败,都无法在短时间再行发招。这也是她当日以此招力抗青龙圣使之后不得不立刻离开的原因。
    可是此女子剑招如此奇特,即使是“焚火”之招,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她不由得暗自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冲动了。对战偌久,她已感觉到这女子对她似乎并没有恶意。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她咬咬牙,凝势在手,在真气催动之下,折月刀上竟冒出浓浓热气,蔚然蒸腾。
    那女子吓了一跳,剑在她手中重新化作银伞,道:“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并无相争之意。”
    卓小星“吁”了一口气,对方既然愿意退让,她本处劣势,自然也顺着台阶下,收回刀势。
    “姑娘剑法高超,是我技不如人。但是今日之事,来日必报。”卓小星咬牙切齿地道。
    以卓小星的个性,她被这白衣女子牵弄着绕了几十里,因此猝然出刀,若是胜了便罢,气消了也并不会将这女子如何。可是偏偏她忿恨之下出手,却几乎被对方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还需要对方主动退让才得免战败之耻。此时既愧且恼,更有他日更强了之后便要来讨场子之意。
    她将刀鞘从潭水中取出,收刀入鞘,再也不看那白衣女子一眼,便要扬长而去。
    那女子却道:“且慢——”
    卓小星回头,朝那女子看去。
    之前未及细看,此时发现那女子竟然身量颇高。她出身西北,身量较之寻常女子已算颀长,那女子竟然比她还要高出半头不止。
    那女子微微一笑:“姑娘走了几十里路,想必已经饿了,不如吃一点点心再走……”
    她举手轻轻一指,卓小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瀑布侧旁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那平台之上竟然有一张石桌,两张石椅,不知被是被谁凿成,那石桌之上正摆着一个食盒。
    她狐疑地看着白衣女子,那女子歉然一笑:“在下有事欲与卓姑娘私下一谈,因此才借姑娘兵刃一用。在下亦知恐怕大大地得罪了姑娘,因此特备了些桂花糕,作为赔礼,还望姑娘赏脸。”
    卓小星心中一动,自入蜀山道中以来,打尖尚且不易,遑论吃食,三人这两日不得不重新开始吃唐啸月买的窝头作为干粮。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卓小星每日便味同嚼蜡一般。偏此时肚子不争气,竟然“咕”了一声。卓小星暗自告诉自己,这是她得罪了自己,赔罪自然是应该的,再者看这女子举止怪异,不妨听听她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稍微有点拖节奏,主要是为了后面的剧情铺垫伏笔。
    第13章 御制点心
    卓小星跃上石台,在石凳上坐下。举箸在手,如风卷残云之势将那一盒桂花糕消灭殆尽。
    其实这一盒桂花糕分量颇多,绝非是一个女子的食量,寻常卓小星吃个三分之一也就够了。那食盒中原本备着两双牙箸,想来那女子的本意应该是两人分食。可是这桂花糕实在香甜,外加她跑了几十里山路又大战了一场,本是饥肠辘辘,就忍不住多吃了一些。等她反应过来时,这盘桂花糕已经被她消灭大半了。她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这女子戏耍自己一番,自己便将想着将她带来的食物吃完,饿她一顿。
    她一边吃,一边仔细观察那女子神色。谁知那女子竟是一直神色如常,笑盈盈看着她。
    等她吃完了,方才道:“实在抱歉,在下从江南而来,未知漠北女子食量,若有准备不足之处,还望姑娘不要怪罪。”若是换了别人说这话,卓小星必定认为对方有意嘲讽,偏生这女子说得诚挚无比,让人不疑有他。不知道是不是一旁有瀑布之声的缘故,卓小星总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比一般女子的更为喑哑。
    这女子姿态如此之低,卓小星觉得自己再揪着不放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事实上,自她吃完那一盒热腾腾的桂花糕之后,心中憋的气便已经消了大半了,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那女子闻言,却收了脸上笑意,正色道:“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卓姑娘从哪里来,就请回到哪里去——”
    卓小星浑身一震,手不由自主已按上了刀柄,要不是之前已经打过一场而且输的难看,此刻她必然忍不住要动手。
    因为不管放在哪里,这句话几乎都是挑衅了。
    “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挑衅之意。只是,在下听闻卓姑娘重新寻回当年令尊卓天来的佩剑龙渊剑,意欲将之送往金陵?”
    “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那女子道:“我之前说了,我正从江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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