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衣接着道:“我倒是想为他治伤,只是他非说自己罪有应得,被你刺一剑是活该,坚持不肯要我医治。又说有要紧事,要回金陵去,就走了。”
    “什么?”卓小星只觉得胸中气血一滞,就要下床。蝉衣连忙按住她道:“姑奶奶您自己还病着,就别添乱了。”
    卓小星道:“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蝉衣道:“怎么拦?之前嘉平帝已经连发五道诏书召他回金陵,就是在你被慕容青莲所擒之时。为了救你,他已经在稷都城迁延了许多时日了。况且,我留他干什么,留下好让你再捅一剑吗。”
    卓小星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蝉衣这妮子本是个好性子的,没想到今日却为了一个外人直接喷了她一脸血,什么时候李放竟与他们鸣沙寨的人这么熟了?
    她好半天方讪讪道:“我当时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可是他确实是杀了我父亲的凶手,我自幼便立誓,此生一定要为父亲还有计二叔他们报仇……还有你,怎么句句夹枪带棒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吗?”
    蝉衣道:“我可不管你们那些恩啊仇啊。我只知道李放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本就是四师叔求他来救你的。他堂堂一国王爷,日理万机,为了你不知道多少事情都放下了。即便魔教有数百人,而他不过是孤身一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他之所以使出‘一瞬昙华’的功夫,也都是为了救你。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反倒是恩将仇报,这种事情我可看不惯。”
    蝉衣顿了顿,又道:“而且你说,他便是伶仃夫人,是当初落日关的凶手。可是伶仃夫人成名之时,可是在二十多年以前,那时我们都尚未出生,他竟陵王李放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至于九年前,他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又有何动机跑去落日关杀人?”
    “可是他分明亲口承认……”
    卓小星话音未完,却被蝉衣打断:“就算亲口承认又如何,他也说了此事非他本意,以致铸成大错。这其中或许另有奸人算计也说不定,你不去问他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却只敢将满腔的仇恨向他发泄。你若是真想报仇,为啥不去杀慕容傲,不去杀血无常,你之所以对他动手,不过是仗着他本心善良,比别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不过是你知道他对你好,不会怪罪你罢了……”
    卓小星被怼得哑口无言,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蝉衣说的并没有错。
    不说此事确有奇怪之处,就算李放确实曾参与落日关之事,难道他从前所做的那些事,便都是假的不成。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淮江畔带话的那位乐歌禅师,临别时曾赠言:“缘起则劫生,劫尽则缘灭。而施主的缘劫端看已心。望施主他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能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此言说来玄妙,分明是乐歌禅师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希望她在将来知道事情真相之时能想想自己当日之心。
    当日倾他荣辱不改本色的高士之心,当日重他死生只许家国的凌云之心。
    他一次次为了救自己,为了救大周奋不顾身,差点失去自己的性命。
    她想起那日在襄阳,苍凉月色之下的那一句“今日之事,其罪在我”。
    她现在明白了,或许那并不是伪装,而是他真的觉得所有的事都是他的罪过。
    他的内心中或许一直觉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误伤了卓天来,以致英雄陨落、山河变色,所以稷都城破、慕容氏篡位、南北分裂、征战连年,这天下所发生的种种事便都成了他的过错。
    这些都是他的罪。
    所以他拼尽性命想将一切导回正轨。
    可是这真的都是他的错吗?该担负起这些罪过的明明是策划落日关之事的慕容傲,明明是因为对卓家的不信任致使慕容傲坐大的承圣帝,甚至他们鸣沙寨内部都有人与慕容傲合谋,而致使十大罪者被放出。
    他虽然多次救了自己,却总是与自己若即若离。也许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是凶手,终有一天要偿罪。他不敢与自己有太多感情上的牵绊,或许便是不希望在那一天自己会下不了手。
    所以当自己诘问他之时,他没有推诿亦没有辩解,没有想着去逃避自己刺出的那一剑。在受伤之后,也不愿意接受蝉衣的医治,而是选择一个人默默南归。
    甚至,他没有想过要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隐瞒。
    以李放的能力,他应该清楚鸣沙寨已经查知伶仃夫人参与了当年落日关之事,并一直在追寻伶仃夫人的下落。可是他不仅为了救自己而重新使用伶仃夫人的身份,还为了击败商风翼再次使用“一瞬昙华”之招。
    分明就是故意让她发现当年的真相,让自己了却当年之仇。所以他才会说一直在等这一天。
    那么蝉衣说自己刺他一剑,只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并没有错。他背负着整个天下的罪孽前行,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罪根本就没有那么多。
    而自己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的后面背负着如此多的东西,只因自己的一时气恨,便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她心痛得几不能呼吸,蝉衣看到她面色灰白、一动不动,吓了一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星……阿星……”
    见她没有反应,还以为她被自己气着了,忙道:“阿星,我刚才是说着玩。你要是心中实在恨不过,他应该还没有走远,咱们可以追上去,再骂他一顿,给你出气……不过动手还是算了,毕竟这竟陵王也怪可怜的……”
    卓小星差点被这颗墙头草气笑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蝉衣,你说的对。我确实是恩将仇报,我可真是蠢透啦……”
    蝉衣被她刚才的样子吓到了,安慰道:“没事没事,竟陵王他不会怪你的……”
    卓小星道:“他确实不会怪我。因为他觉得这天下间所有的错都是他一个人的,他本就是罪有应得。我刺了他一剑,他可能还会感谢我,觉得是我减轻了他的罪孽。”她努力地笑了一下,可是她的样子却像要哭出来。
    蝉衣一愣:“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对啊,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刺了他一剑……”自己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身前的萤火,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最信任的人。卓小星伏在案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这时,屋外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什么人欺负我家阿星啊,来告诉师父,师父帮你教训他……”
    紧接着,一个高大粗犷的人影走了进来。门帘一闪,带来了外面的冰冷的寒风,可是他脸上沧桑的笑容却让屋内的两人感到一阵温暖。
    蝉衣脸上露上惊喜的笑容,叫道:“杨前辈——”
    卓小星见到师父,忙收了泪,跪下见礼道:“徒儿见过师父……”
    当日师徒二人匆匆一会,旋又分别。卓小星心中始终记挂当初用十丈软红放倒师父,偷走《生杀刀谱》之事,此刻再看到师父,心中惴惴不安。
    杨桀大手一挥道:“起来吧。”
    卓小星站起身起来,杨桀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啧啧,不错,刀法已经修到第六层巅峰,蜀山剑阁的那位七公主倒是本事不小,可惜当年——”他话说了一半,却又闭了嘴。
    卓小星奇道:“可惜什么?”
    杨桀小声咕哝道:“可惜当年你爹没能娶了她——”
    卓小星脸色一顿,杨桀似乎意识到跟她说这些不太合适,脸上不免尴尬起来,他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道:“阿星,这次我主要是来找上次你身边那个小白脸。那小子学的武功颇有奇怪之处,倒是有点像我当年认识的一位……”他似乎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一位故人,我有些问题要问他。那小子倒是聪明,自那日分开之后就一路留下记号,我才找到这里。他人呢?”
    卓小星与蝉衣对视一眼,面面相觑,没想到见面之后杨桀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李放的下落,两人只好将他们在祈风镇遇到魔教之人及之后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杨桀越听越是皱眉,当听到李放使用“一瞬昙华”之招之后,更是惊得站了起来,问道:“真的是‘一瞬昙华’之招?”
    卓小星点头道:“不错,听竟陵王所言,确实是‘一瞬昙华’之招。”她从怀中取出那枚柳叶型的刀片,道:“这便是此招之后,留在现场的飞刀……”
    杨桀乍见刀片,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喃喃道:“真的是一瞬昙华……难道她……难道她当年竟真的没死……”一行浊泪顺着他满是沟壑的面颊留下,显然是激动得不可自抑。
    卓小星一头雾水,疑惑问道:“他……是谁?师父您怎么哭了,你以前认识……竟陵王?”
    杨桀摇头道:“不,只是他或许与我的那位故人有所关联。他人呢?我要见他。”
    卓小星垂下头,低声道:“他……一个人走了,回南边去了”
    “什么,走了?”杨桀失声道:“‘一瞬昙华’之招虽然威力巨大,但会消耗掉使用者全身真气,最少三天才能逐渐恢复。他现在毫无自保能力,你们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离开?”
    卓小星与蝉衣皆是大吃一惊:“您是说,竟陵王现在毫无功力?”
    杨桀点头道:“不错,使用此招最少三日之后才能与人动手。此招本是自保搏命的招数,即使在历代……中,不到万分危急之时,也没有几人会轻易使用。”
    这句话中间有几个字含含糊糊,卓小星一心放在李放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卓小星喃喃道:“此地位处漠北,他若要回到南边,必定会经过北梁的地界。他如果无法动武,若是遇到敌人,岂不是凶险万分……”
    她话音未落,杨桀已然色变:“我去找他——”
    “我也去——”卓小星一把抓起外裳,就要奔出门去。
    蝉衣一把拉住她,卓小星道:“蝉衣姐姐,你不用拦我。我是一定要去找他的,他本是为了我才会来北梁,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蝉衣看着她坚毅的眼神,叹了一口气道:“谁说我要拦着你了,我和你一起去。你现在这样子,若是没有我这个大夫看着你,只怕没有找到人,你便先倒下了。”
    卓小星松了一口气:“蝉衣,谢谢你。”
    第110章 稷都宫变
    “什么?你说慕容青莲私藏卓天来之女卓小星?”
    乘明殿上, 慕容傲听着血无常的密奏,怒气冲冲。
    血无常对慕容傲如此态度早已习惯,面色不改, 继续道:“不错,那日我追踪那位刺杀陛下的伶仃夫人,到最后发现他进了淮北王在城郊的别院,我初时还以为是淮北王与那刺客勾结, 不想打草惊蛇, 只是在暗中蛰伏。谁知道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却看到那位伶仃夫人带着卓小星从别院里逃出。听别院守卫喧哗之言, 似乎这位卓姑娘从大闹风波狱与雅正堂那日起便一直被淮北王软禁在别院之中。”
    慕容傲怒火升腾:“私藏人犯,竖子竟如此大逆不道。”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这伶仃夫人与卓小星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她?”
    血无常道:“陛下有所不知,刺杀陛下的伶仃夫人本是竟陵王李放所假扮的,他声东击西,正是为了调虎离山。此人当街冒犯天威,陛下势必命淮北王满城搜查, 他才更有机会进入别院救人。”
    “想不到这李放倒是如此大胆。”近日以来, 稷都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与此人有关。想到让一个南周皇子在稷都城来去自如, 而自己竟无计可施,慕容傲恼怒非常,道:“那他们人呢, 我相信以你的身手, 总不会让他给跑了。”
    血无常遗憾道:“我本来已追到他们, 正欲擒下二人, 可是昔日的那位魔教曜日使杨桀突然出现并插手, 属下和他打了一场, 不分胜负, 只是人却追丢了。”
    “既如此,你下去吧。”既然是杨桀出手,慕容傲亦知此事怪不得他,可是慕容青莲数次触他逆鳞,这个儿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他吩咐道:“来人,传淮北王。”
    血无常离开之后,慕容傲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突然觉得有些冷。
    冷,是一种身体上的感受,亦是一种心理上的感受。他从小便在幽燕寒地长大,八岁习武射箭,十二岁据鞍上马,十三岁初次杀人,到五十五岁终于成为一国之君。他从未有过“冷”这种感觉,他从来只会感觉到热,感到狂躁,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这股忽如起来的冷让他顿时有些不安。
    听说人老了就格外畏寒,难道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吗?
    他忽地想起,自己早就传令让慕容青莲率军北征柔然,从魔教高层的手中夺取长生方,而慕容青莲却用各种理由拖延很久了。
    他心神不宁,扭头对守在门外的太监喊道:“来人,去传闾丘明月……”
    “不不,去传丰王慕容泽过来……”
    他话音未落,殿外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父王这个时候叫大哥过来,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他抬头一看,只见慕容青莲腰悬宝剑,一步一步走上殿来。
    慕容傲怒喝道:“慕容青莲你这逆子,还有没有规矩,谁允许你佩剑上殿?”
    慕容青莲笑道:“规矩都是人定的,父皇现在是君,我是臣,这么做自然是大逆不道。可是如果陛下不再是一国之主,这天下的规矩都该由我来定,又有谁有资格和我谈规矩呢?”
    慕容傲此刻又怎会不明白慕容青莲话中之意,他飞速地冷静了下来:“你要谋反?”
    这时,方才出门的那个太监急匆匆地冲进殿来,道:“陛下,大事不好啦,稷都护城军谋逆作乱,已经冲进宫里,禁卫军正与他们交战……”
    喊杀声由远及近,兵器交击声、呐喊声、呻/吟声渐渐传入殿内,慕容傲神色一凛,看向慕容青莲,道:“怎么可能,护城军无令不得进入禁宫,叶之尧又怎么会听你的命令行事?”
    慕容青莲施施然道:“看来父皇真是老糊涂了。难道父皇忘了,叶之尧之前在追击雅正堂人质时指挥不当,已经被父皇你撤了职。现在担任护城军首领一职的是之前的副将肖岚……宫中有人犯上作乱,护城军为了保护圣驾安危,只好出此下策,勤王救驾……”
    慕容傲冷哼一声:“原来肖岚早与你勾结,不,想要调动稷都护城军,除了护城军首领手中的天麒符,还需要闾丘明月手中的天麟符……”
    “父皇说的是这个吗?”慕容青莲从袖中掏出一块黄金铸成的麒麟令符,笑着道。
    慕容傲见到他手中的“天麟符”,脸上这才真正变了颜色,道:“闾丘明月竟然会将这个也交给你,菀香说的不错,他果然早就心向着你,为什么,为什么?”闾丘明月素有“帝师”之名,自己向来对他信任有加。慕容傲虽知他待慕容青莲不错,但是始终不愿相信闾丘明月竟会真的背叛自己。
    这时,一道月白色的人影飘进殿来,正是闾丘明月。
    闾丘明月轻轻一笑,道:“为什么?陛下可还记得当初明月决定效命于陛下之时,你我的约定吗?”
    慕容傲看着曾经最为信任的帝师,喃喃道:“当然,你答应过辅佐我南征李周,一统天下。随后北征柔然,西扫极漠,纵马北海,开疆拓土,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辽阔帝国。你说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志向……”
    闾丘明月昂然而立:“可是陛下如今已经老了,已无法完成闾丘明月平生之志。”
    “我——”慕容傲正欲辩解,却被闾丘明月打断了:“陛下已经有多久没有上过沙场了,更不用说征战天下。自从陛下住进了稷都皇城,已经有多久没有射过箭、骑过马了?陛下贪图安逸享乐,恐怕早已经忘了当初的宏远之志了吧。”
    “不过,陛下如今有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他完美地继承了陛下的血脉,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陛下更为出色。他一样嗜血好战,野心勃勃,而且与陛下相比,他还很年轻,更有力量与潜力,比陛下您更适合天下之主的位置。”
    慕容傲眼中闪烁着暴戾的光芒,他粗声道:“所以你选择了他?”
    闾丘明月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不错。我认为青莲才是能助我完成梦想的那个人。哦,不,不只是我,这同样也是陛下当年的志向。所以为了陛下的千秋基业与北梁的未来,请陛下莫惜头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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