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道:“不错,广陵王府人才济济,能人异士众多,东线一直固若金汤。”
    有的道:“广陵王上次之败,不过是由于深入敌后,一时不慎而已。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嘉平帝冷哼一声道:“败军之将,又有何面目再领东府之职。”
    众臣原以为嘉平帝虽恼恨李昶战败,损兵折将,但是如今已罚过了,又逢战事,广陵王既主动请缨,嘉平帝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多半会允准,双方正好下台。没想到陛下气性这么大,倒闹了个灰头土脸。纷纷摸了摸鼻子,一脸尴尬。
    李昶更是脸色苍白,拳头的指甲扎进肉里,鲜血直流。在李放面前受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时,殿中忽起一个清润的声音:“父皇,儿臣以为,广陵王确实是如今的最佳人选。”
    嘉平帝见李放开口,侧目道:“哦?”
    李放道:“广陵王说得对,朝中虽不乏名将,却无人能比他更熟悉东路防线与东府军务。父皇试想,如今从座下的诸多将军中任选一人到襄阳,谁又能将西府二十万大军指挥得如臂使指呢?临战换帅乃是兵家大忌,而且我相信二弟经由上次之败,必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李昶咬牙道:“李昶愿立下军令状,若是让北梁大军突破淮南一线,李昶愿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朝堂中氛围骤然一凝。
    前有李放称“若襄阳失陷,惟死而已”,后有李昶立下军令状“以死谢罪”。为了这场尚不清楚是否真会到来的战争,南周两个已封王的皇子竟都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虽然嘉平帝并非只有两个儿子,可是竟陵王与广陵王确实是诸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两位。原本文恬武嬉的南周朝堂终于感受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意味。
    嘉平帝的神色亦凝重起来,事已至此,他无法再反对,便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便恢复广陵王李昶东府职权,全权负责东线防线。”
    李昶俯首道:“多谢父皇。”
    朝会结束之后,众人纷纷离去。
    李放走到宫门之前,刚一上马。却见一人骑着一匹乌骓马从身后加速踏来,与他并辔而骑。
    李昶脸色的血色仍未恢复,看起来颇有些阴郁,冷声道:“李放,你不会以为你在父皇面前帮我说话,我便会感激吧。我告诉你,我只会更加恨你。你想夺取本属于我的太子之位,更是想也休想。你从不是我的大哥,我也不是你的二弟。”
    李放微微一笑:“很好,谁能取得太子之位,你我各凭本事。我亦不妨告知你,眼下虽是南周最危险的时候,亦是收服中原还于旧都的最好机会。不知广陵王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怎么赌?”
    李放道:“你我谁先率军攻入稷都,便为赢家。输的一方,便自动放弃太子之位,成为对方的臣属,不知广陵王敢与不敢?”
    李昶冷哼一声道:“一言为定。”
    他伸出手掌,与李放对击三次。这是时下南周的风尚,三掌既击,则誓约既成,谁也不能违背。
    第123章 刀剑共鸣
    朝会结束之后,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整个南周的国家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刚刚参加完秋收的农民再次应召入伍, 和他们一起被征集往前线的,还有今秋从地里新收上来的粮食。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引起北梁的警觉,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大部分的南周百姓并不知道, 新的战争离他们如此之近,金陵城除了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略多了一些, 其他一切如常。
    朝会之后的第二日,卓小星与李放一起前往金陵城北郊,祭拜伶仃夫人。
    这位嘉平帝倒是个痴情人,虽然他与伶仃夫人不过只有短短数月的缘分,他还是在为自己修建的帝陵不远之处给这位连封号都没有的女人修建了一座像模像样的陵寝。两人走了小半日,终于在一座小山的脊背之上找到了伶仃夫人的碑陵。
    经过长长的神道, 忽然见到石碑的面前竟然站着一人。
    那人背向而立, 衣衫散乱, 背着一把无鞘的长刀,一头纷乱的长发披散脑后,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 背影分外落拓。
    卓小星对这个背影再熟悉不过, 不由得惊呼一声:“师父,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当日与杨桀在朔州分别, 杨桀说他要回尧山为伶仃夫人修建衣冠冢, 万料不到会在此相见。
    杨桀回过头来, 却并没有看她, 而是看向与她并立的李放,他双目之中流露出锐利的杀意:“你就是她的传人?”
    李放心中一惊,但亦很快平静了下来。这个“她”显然指代的便是这座碑陵的主人,自己的母亲伶仃夫人,他沉声道:“不错。前辈您——”
    杨桀直视他的双眼,道:“你可知你与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双鹰鸷的双眼如有滔天之恨,扑面而来,似要噬人神魂。李放双拳紧握,目光中露出无限痛苦之色,几乎无法呼吸。孤苦失怙的童年岁月,饱受寒毒折磨的少年岁月,目睹母亲为救自己而死,为寻找仇人而误受人利用,以至铸成大错,一幕幕往事连番涌上心头,回忆的尽头,是在凉州城主府的水底,落拓沧桑的宿醉身影。他闭上眼睛,终于道:“不错,我知道。”
    “很好。”杨桀背上长刀已然在手,他周身真气鼓荡,几乎在一瞬之间便已到达顶峰,刀气激荡,李放腰间软剑莲粲竟与之共鸣,发出一声低咽的悲鸣。灵剑感应到危险,跃然而至主人手中。
    “江湖事,江湖了,你我既然有仇,不如今日在此了结。”杨桀刀上杀意瞬间催到极致,出手便是生杀刀法的第六式断浪。洞微境高手一出手非同小可,那扑面而来的滂沱之势似要将这方天地间的一切都斩断。
    不管是生命,还是情缘,都不过是苍茫天地之间无谓的羁绊而已,此身既为形骸,又有何不舍,又有何不能舍。
    卓小星万料不到师父一见面便要与李放动手,还一上来便是如此极端杀招,她心中大急道:“师父,您要干什么,您可知他是你的——”
    可是她话未说完,一道罡气便将她远远震开。
    那似要斩天灭地的一刀直直斩向李放头颅,卓小星不由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李放,快走——”
    可是李放没有走,他甚至连动都没动,闭上的眼睛始终未曾睁开。杨桀手中长刀在他头顶两寸之处停下,那股澎湃的刀意一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杨桀道:“你为何不还手?”
    李放终于睁开双眼,他幽幽一叹:“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就已决定放弃报仇了。”
    杨桀迷惑道:“为什么?”
    “因为您是她的师尊,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为什么不能为了她退让一步?”
    杨桀喃喃道:“为了她……退让一步?”
    李放道:“况且前辈刀上杀意虽甚,却并无杀人之心。前辈逼我动手,只不过是为当年之事懊悔,想死在我剑下而已。前辈既然已有悔罪之心,又来到母亲面前向她谢罪,李放又何必非杀人不可。”
    “你是如何知晓?万一我真的想取你性命呢?”
    “方才刀剑共鸣一瞬,不知为何我竟然能突然感知前辈心意,所以便赌一把。”他脸上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道:“当年母亲传功之时,她的功力已有损耗。我并无洞微境的实力,如果前辈真的要杀我,即使我全力出手也不是前辈的动手,又何必白费力气呢?”
    “刀剑共鸣……刀为蚍蜉,剑曰莲粲,这两柄刀剑,本该为一对……”杨桀惨然一笑,喃喃道:“这一生,是我自误了。大仇固不可解,可是我竟从未想过要为她退让一步。灵儿,是我对不起你,亦对不起我们的孩儿。我该亲自向你赎罪,又何求假手于他人……哈哈哈哈哈……”
    他手中长刀倏然一动,竟朝自己的右肩斩去。
    李放与卓小星大吃一惊,待要阻拦又怎么来得及,竟见他将一整条右臂活生生斩下,两人俱是大惊失色。李放急忙封住杨桀几处大穴,卓小星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帮他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眼泪已止不住的流下:“师父,您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杨桀承受着剧痛,脸庞略显扭曲,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柔和:“傻丫头,生杀刀法第六式为断浪,旨在一个‘舍’字,有舍方有得。你师父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过。我当初若是有他一半通透,便不至于懊悔一生。丫头,你是个有福之人,这傻小子能为你这般付出,连生死大仇都可抛诸脑后……”
    卓小星无言,她心知师父这些年恐怕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无法自在。
    方才师父想激李放出手,恐怕与当日李放在荒原故意让自己刺他一剑是同样的想法。
    师父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赎罪,才能从此得到解脱。就如同李放,唯有自己原谅了他,他方能接受他自己。
    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对父子竟是一样的脾性,谁又比谁通透呢。
    她擦干眼泪,结结巴巴道:“师父,你可知道他便是你的……”
    杨桀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我知道。这次重回尧山,我在昔年我们新婚的卧房,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册札记,我才知道,当年她竟然已经怀了我的骨肉。”
    他的左手哆哆嗦嗦在怀中摸了一阵,终于掏出一扎发黄的旧纸,递给李放,喃喃道:“她是你的母亲,你亦有权力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
    李放自方才开始,便一直处于茫然之中。他如何能听不明白两人话意,眼前这位刀者,卓小星的师父,这个害死了母亲、自己曾苦苦追寻的仇人,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杨桀手中的书札,一页页翻开。
    这本札记似是伶仃夫人当年离开丹阳王府,独自一人漂泊江湖的记载。
    “承圣二十一年七月二十。我终于离开了丹阳王府,虽然李杭说并不介意放儿的身世,愿娶我为妃,即使是孟氏之婚约亦可抛却。但我心有所念,终不能嫁给他。只怜我儿,出身便身中玄冥之泪的不解之毒,唯有交托给清徵真人。”
    “承圣二十一年八月十五。再回尧山,父母已由左近清虚门收殓,清虚掌门言道十数门派为报母亲昔年之恩,追杀杨…”这里的原本字迹被抹去,后面接着写道“那魔头三月,死伤惨重,被那魔头逃往天荒山魔教地界,杳不可寻……”
    “承圣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二,听闻榆阳有魔教活动的消息,往寻无所获。”
    “……”
    接下来的一些篇章都是写伶仃夫人四处打探魔教消息,寻找杨桀的行踪。只能看得出伶仃夫人为了追寻杨桀的消息,一听说哪里有魔教活动的消息,便前往寻找,但始终没有收获。
    “承圣二十六年冬月二十二,听闻魔教南征,或有那人消息。然一年冬至又至,迁延江南,幸放儿一切皆安。”
    “承圣二十七年二月初二,赶至凉州,但是战事已经结束,卓天来大败魔教教主商苍穹,魔教溃败,我一路尾随魔教残兵至天荒山,却始终不见那人踪迹。魔兵言称那人曾为魔教曜日使,随教主出征,或已殒身战中。若此言属实,或是天意怜我,得报大仇。可是此身惶惶,此心凄凄,终不可脱。”
    “承圣二十七年四月初八。在凉州偶遇一人,自称生死楼之主,又称加入生死楼便可得知那人消息。思量再三,决意允之。”
    读到这里,李放微微皱眉,想必这里便是母亲加入生死楼的初始,他想了想,道:“阿星,你过来一起看。”
    卓小星知道这本札记记载的都是伶仃夫人的旧事,说不定与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有关,本就心痒难耐,闻言便凑过来,看了亦是奇道:“奇怪,生死楼不是在成都吗?为什么你娘遇到生死楼之主会是在凉州?”
    杨桀道:“别急,你们可以接着往下看。”
    “承圣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完成生死楼的第一桩委托。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滚烫的鲜血染在我手上,我竟感到害怕。生死楼主却告知了我一个万没想到的消息,当年竟是我的父亲丁之雄杀了稷都太常令杨经纶一家数十口,再将其子杨颉带回,改名杨桀,收为弟子,传承刀法……”
    看到这里卓小星与李放皆是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去看杨桀,杨桀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李放道:“不错,你的祖父祖母叔伯舅姑,我杨家上下几十余口尽数遭灭,竟是一人不留……”
    李放眉毛几乎拧成一条直线,喃喃道:“事情怎会如此?”
    他接着往下看下去。
    “……为什么,我的父亲会做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原来这便是师兄忽然发狂杀死我爹我娘的真相。事到如今,我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寻师兄报仇?我若不报仇,父亲母亲九泉之下能否原谅女儿;可是我若报仇,岂非正说明师兄杀人的行径正确?或许我不该再追寻他的下落,此生我与他本该无缘。父亲强取而合,便已成孽。苍天,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面的字迹潦草混乱,显然伶仃夫人得知真相亦是心情崩塌,卓小星叹息一声,将札记翻到下一页,接下来的时间便已过了三年。
    “承圣三十年七月二十日。三年浑浑噩噩,不得解脱。闭眼每见绿鬟如昨,与师兄共修刀剑,情意绵绵。睁眼便见山河血色,恍然惊梦,青丝暮雪。岁月如梭,浑不知光阴几何。唯有再至凉州寻生死楼。楼主称若是要得知师兄的确切下落,须为生死楼完成三件任务。我知道人一旦陷身江湖,便再也无法挣脱恩怨情仇,但是我始终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卓小星心头压抑,不忍再读,再翻一页,没想到竟然已是最后一页,这一页不像其他的有写年月。字迹也更加潦草了,有的地方模糊不清,只是勉强能辨认,显然是匆匆写就。
    “生死楼的第二件任务是往苗疆刺杀苗王,闻苗疆并无上三境以上高手,本以为此事不难,却误中蛊毒,陷入昏睡,几近身死。幸遇苗疆神医白王以异法为我解毒,只是未想到大梦一醒,时间已荏苒三年。失约三年未至,放儿身上玄冥之毒谅必非针法可压制。遍翻母亲留下医书,如今唯有以将其身上之毒转移我身。再以我一身功力灌注其身,为其涤脉洗髓,彻底清除余毒。只是此法终须以我命相替。
    师兄,想不到你我此生,终究无缘再见……只是放儿生来孑然,未识其父。唯有让他传承生杀剑法,再上生死楼,探父亲行踪,是恩是仇,是债是孽,便该由他决定。丁灵儿绝笔。”
    发黄的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母亲在临终之前,对父亲究竟是情还是恨,竟是谁都无法说清。
    现在再想母亲当时临终那将说而未说出口的话,也许母亲临终的心愿并非是让自己去报仇,而只不过是希望让他找到自己的父亲。
    他亦终于明白为何杨桀要自断一臂,因为自己不肯伤他,他便唯有自伤,才能心安地见自己的儿子。
    李放泪流满面,他终于跪在杨桀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叫道:“爹……”
    在这一瞬间,杨桀竟亦是泪如泉涌,他低喃道:“起来……起来……放儿,你是个好孩子,比你爹可强多了……”
    此情此景,站在一旁的卓小星亦忍不住再次掉泪。三人相对凝噎,过了好一阵,这才平复心情。
    卓小星想起札记中提到生死楼的事,道:“生死楼不是在成都吗?为什么每次伶仃夫人去见生死楼主都是在凉州,师父,您之前在凉州听说过关于生死楼主的事吗?”
    杨桀摇头道:“我那时被你老子关在水底下,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情。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奇怪,关于杨家灭门的细节,我只在被你老子抓了之后,鸣沙七义审罪之时曾经吐露。应该唯有鸣沙寨结义七人知晓,为何这位生死楼主会知晓?”
    李放皱眉道:“杨家血案死伤众多,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会不会是他们自己查到的?”
    杨桀道:“就算如此,连同我被关在凉州城主府水底一事,亦是鸣沙寨的机密,生死楼又为何知晓。”他看着李放道:“当年你既然完成了生死楼的三件委托,生死楼是否告诉了你我正确的位置?”
    李放终于点头道:“不错,生死楼的人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凉州城星湖底’,我到那里的时候,阿星已经拜你为师。我既然做错了一件事,又岂能一错再错,所以我便离开了凉州。”现在想来,当时他退的那一步,并非为卓小星而退,而是为自己而退,若非如此,岂不是错杀了自己的父亲。
    卓小星心陡然一沉,她道:“我想这个人恐怕便是鸣沙七义中的内奸。”接着她便将陆万象曾对她说的鸣沙七义中有内奸,以致岩冰岛地图泄漏一事说出。
    没想到鸣沙七义中有一人极有可能是生死楼的楼主,一时间三人皆是震惊。卓小星自幼与六位叔父都极是亲近,几位叔父对她都是十分疼爱,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谁会是内奸。她不由望向杨桀道:“师父你可有什么头绪?”
    杨桀叹道:“此事若让我推论,我必会以为是三寨主陆万象。因为唯有她精通易容术,能轻易改换身份让人无法察觉。而且她每年都有很长时间不在寨中,可是我知道绝不是她。”他转向李放道:“以灵儿的记载,她前几次至生死楼,见到的都是生死楼主本人。你后来见到的生死楼之人也极有可能是生死楼主本人,你可以仔细回想那人有什么特征?或许能有可以印证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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