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贞双应了一声,前去待要搀他,被无情地伸手推开。
    赵东阶绕走过去,到凳子旁边,信手扯过她一件衫子垫着,这才坐了下去:“你几时这样了得,竟能从这里往外递话了?拿什么交换的?”
    徐贞双难堪地僵着脸,半晌挤出一句:“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赵东阶含笑看她:“那也不错,终于意识到你这张脸有什么用了,可喜可贺。”他舒展着欣长的身子,赞赏道:“想来没了我,你一定也能在这教坊司吃得开,如鱼得水,要什么来什么。”
    徐贞双掐疼了掌心,尽力匀着声气,走到茶桌边斟了盏茶,递给赵东阶。
    赵东阶含笑看她:“下的什么毒?”
    二话不说,徐贞双仰头便饮。
    她喉咙细,喝得又太急,很快便呛得直咳。
    等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被赵东阶扯到腿上,立时一只手抄到襟沿:“有话直说,别跟我玩苦肉计,否则我回去就唤人押了你弟弟,把他喂给狼狗。”
    “还敢提文禧,你以为还能骗得到我?”徐贞双动了动,气息像被挑开的线,乱了两轮。
    赵东阶温柔地扁下指腹:“怪不得敢在我父亲跟前叫骂,再向我装可怜,原来,是知道你弟弟被人救走了。”他指关并住,把脸也靠过去:“人在谢枝山手里吧?他怎么威胁你的?不弄死我,就把你弟弟交给衙门断罪?”
    徐贞双没有正面回答,她察觉他一寸寸的需要,咬过那阵细细的汗意:“劝太后隐退,彻底还政于陛下,你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原来是当说客。赵东阶一哂,蓦地把她抱起。
    教坊司楼厅众多,耸峙而立,檐上瓦当承着日阳的光。
    外间有人在奏箜篌,音色清亮且浮泛,似昆山玉碎,直把人的神魂都抛到半空。
    乐人罗袖卷起,摇指如飞,声音泠泠更似雪山清泉。
    过了许久,那调门仿佛还牢牢扒在耳边,徐贞双鬓贴着细汗,两眼望向赵东阶。
    赵东阶冷漠地束着革带,扣好组玉后,伸手从锦垫下摸出纸包:“是谢枝山给的?什么毒?”
    “乌金散……他曾经想在死牢,自我了断的药。”徐贞双紧紧抿了下唇:“反正你也穷途末路了,你保太后,我保我弟弟,不好么?”
    “所以你想让我同你一起死?”赵东阶拿着纸包在鼻端闻了闻,一扯嘴角:“我死在你手里,太后再争也无益,干脆如你说的还政于帝,颐养天年?”
    见他起身要走,徐贞双扑过去:“就此罢手不行么?你确定你身边还有可用的人?”
    “这与你何干?”赵东阶面无表情地将她的手解开:“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没到全盘皆输的地步,何至于同你这么个贱人共赴黄泉?”
    徐贞双促促地望着他。
    他生得很好,风华动人,然而面相虽惊绝,眉心却不甚开阔。这是心胸狭隘的佐证,就如他眼下惯用的那一套。
    都这时候了,还在用自大掩盖自卑和恐慌。
    她搭着床柱:“你以为,我就没有退路么?”
    “你有没有退路,与我并无关系。你是死是活,悉请自便。”
    赵东阶站起身,八风不动地俯视过去:“看在你跟了我一场的份上,我会着人替你收尸。至于你那没用的弟弟,你都死了,谢枝山应该会放他一把,那你也能瞑目了。”
    听他这么说,徐贞双笑起来:“自轻自贱,又自命不凡,到这个地步,终归是我太天真,把你想得太好了。”
    她挑直了腕子,举手拔理头发,目光轻飘飘扫过去:“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个天地不惧的疯子?错了,你不过乖僻爱拿大,嫉贤且妒能的庸才罢了。”
    一句句,利锥般剖人血肉。
    赵东阶撑着手杖,目光逐渐幽邃起来,像能吞吃了她:“从你头一回骂我畸形开始,我就该推你下井。”
    徐贞双先是怔然,接着冷笑:“你很后悔,我何尝不是?那晚我就不该去见你,更不该……”
    “不该什么?”赵东阶看起来要走了,大发善心地回头瞥一眼。
    徐贞双在他的视线里尖锐起来:“你可曾羞愧过?一面醉着酒对我诉情,一面却狠着心肠往我府里塞信,害我父亲,害我全家!”
    赵东阶牵起唇角:“你父亲本来就该死,除了通倭之外,查出来的罪名里哪一桩冤枉了他?”
    说罢再不逗留,拧身离开。
    一跛一拐的背影消失,徐贞双闭了闭眼,疲惫中想到一句话:惯常背光的人,也必将死在荫暗里头。
    ……
    近酉时,武昌的船到了。
    司滢上前接应,与沈夫人说上几句话后,元元抓了根糖葫芦给她。
    糖葫芦红彤彤的,剩下孤零零一颗在上头。
    沈夫人看笑了,说:“前面渡口停买的,剩一粒他就不愿意吃了,但又不肯给别人。我当他举着玩呢,还担心这签子戳着他,这会儿倒知道了,原来是要给姐姐吃。”
    司滢接过糖葫芦,又牵住元元:“干娘去我府里坐坐么?”
    “不着急,有的是机会。”沈夫人指了指那几口满漆的嫁妆箱子:“先让人把这些运过去,明天铺完房,我跟着催妆的一起去。”
    包了这活计是苗九与时川,二人满脸喜气:“大姑奶奶放心,等回府系红绸子再把囍字贴上,咱们一定好好送到。”
    见了他们俩,沈夫人往谢家一辆马车瞧了瞧:“这是谁来了,怎么金面都不肯露一露?”
    里头很快传出谢枝山的声音,喊了声姑母。
    沈夫人抬手做了个搭子,遮着太阳走过去:“谢大人如今官威可不小,来接人,连马车都懒得下了?”
    “婚前三日不能见面,还请姑母恕侄儿无状,待回府后,侄儿一定给姑母大礼致歉。”谢枝山的声音很无奈,也很诚恳。
    了不得了,明明是新郎倌,他倒跟马上要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帘子里一钻不敢出来。
    外头几名女眷不约而同笑起来,极尽调侃。
    在司滢被元元督促着吃了那颗糖葫芦后,两方人这才各自辞别,驾着马车走了。
    回杨府不久,苗九和时川也运着妆箱过来。卸下箱子后,苗九还又转递了个东西给司滢。
    “郎君看少夫人喜欢吃,便特意买了这个,说山楂吃多了胃酸,这个比山楂好吃,让少夫人试一试。”
    所谓比山楂好吃的,是一只桃。
    司滢见过冰糖山楂,见过冰糖红枣,甚至见过冰糖香蕉,但还是头回见桃儿淋糖稀的。
    她带着往房里回,没忍住在路上咬开,哪知糖衣一破,汁水就沿着签子流下来,糊了一手。
    但该说不说,桃子确实甜,以致于到成婚头一晚,她还隐约能回味那股子蜜味。
    天亮就是大喜的日子,拜过父母家人的牌位后,兄妹二人坐在桌上用了餐饭。
    期间司滢问哥哥:“这回赐婚的事,太后娘娘为什么要帮忙?她是不是要动什么手脚?”
    杨斯年好笑地看过去。
    别的姑娘出嫁前都在担心夫妇婆家小姑子,或是担心明天不够好看。她倒好,惦记起这些朝堂纷争来了。
    “你安心当新娘子就好了,管这些做什么?”
    得了搪塞,司滢一个人忙着去倒茶,走来走去嘀嘀咕咕。
    杨斯年无奈地拍了拍前额:“赵家时日无多了,最近被逼得紧,太后兴许会有些偏门的心思。但也用不着怕,天大的事有你男人担着,他担不下,哥哥还在。”
    他曾想的是,谢枝山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罢了,唸书做文章的功夫或许令人钦佩,朝堂捭阖又岂是翻书翻得出来的?
    可后来仔细观察过,才发现有些人,确实方方面面都值得另待一眼。
    饭食撤下后,杨斯年又笑着说了句:“小芽儿,这可是你出嫁之前,咱们兄妹最后一顿团圆饭了。”
    司滢一顿,眼眶乍然便湿了起来:“哥哥放心,我会常回来的。”
    杨斯年摇头:“今日过后你便有自己的家了,该顾着那边才对。况且你嫁走了,我也不会惦记着回府,对我来说,府里跟宫里值房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话,催得司滢心头隐隐牵痛,眼泪很快打湿了鼻梁。
    不是矫情也不后悔,是陡然便生出的,马上要离开父母兄弟时的那种留恋。
    分明哥哥还是哥哥,然而家马上要成娘家。她才和哥哥相聚没多久,就要扔下他嫁出去,她好愧疚。
    见胞妹这就呜咽起来,杨斯年哭笑不得,过去好生哄了一番:“我不过随口感叹罢了,你怎么抽答上了?可快别哭,仔细明天眼睛要肿,给人瞧了笑话。”
    好说歹说,总算是没再打噎了。
    司滢齉着鼻子说了好多话,细细碎碎叮咛哥哥,管家婆似的。
    杨斯年替她揩了揩泪:“哥哥是个半残,这辈子没有更多指望,只想你能过得好。日后你有了孩子,我也能看得见,能听孩子喊一声母舅,我满足了。”
    司滢抹了把脸:“哥哥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哭脆了鼻子,鬓发都飞到脸上来,杨斯年打湿帕子给她擦,有一种当爹又当妈的辛劳感。
    兄妹两个再叙了一会儿话,眼看天时不早,杨斯年推妹妹去睡:“可能睡不了多久,但眯个眼也是好的,明天忙起来,肯定累得你找不着脚后跟。”
    这话不是白说的,更不是唬人的。
    婚仪冗繁,翌日天还没光,司滢就蒙着眼睛被叫起来了。
    还好一应杂事有祝家和沈夫人操持,她只管坐着打扮就行。
    天麻麻亮,人已经洗过一趟,等干了头发套上谢府送来的大红里衣,司滢坐在妆台前,受人摆弄起来。
    擦了层粉开始绞面,她疼得小声嘶嘶,元元大概以为她在挨打,于是路都走不稳的孩子,过去就踩人的脚,最后被沈家二嫂嫂抱出去哄了。
    扯成八字型的活套在脸上滚来滚去,泉书公主扒着梳妆台,看得也是眉毛直跳:“这不等于上刑吗?你们怎么这样折腾新娘子?”
    三全妇人笑着说:“贵主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大缙习俗。新娘子绞脸一生一次,既图吉利,绞完鬓角齐整了,脸蛋儿也能更光洁。”
    好容易绞完,泉书上手摸了摸:“好像是比我的滑。”
    等绞完脸再换衣裳,天角亮堂起来,渐渐有喧阗纷拥的声响了。
    男方家的接亲轿子来得早,几遍催妆过后,司滢被哥哥背上花轿,在阵阵炸耳朵的吹打之中,到了谢府。
    轿门受了三支羽箭之后,帘门被掀开,一只手伸到喜帕底下。玉白的掌面,骨节流畅,指尖清爽。
    她搭过去,被他稳稳牵出。
    落地后,踩过青布和毡席,再从草垫和秤上跨过,便入了谢府。
    新妇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既要跟着傧相走礼,还要撑着精神面对所有人的打量,仪态必须端着,不管累到哪样地步都不能垮肩。
    半天下来,她感觉脖子完全不能摆动,两肩也石僵起来,戳一戳颈子,大概硬得能磕鸡蛋。
    等撒帐合髻过后,宾客们补喜娘带出去,终于才有了喘息的空档。
    司滢累透了,踢一踢旁边那只脚:“快掀盖头,我要不行了。”
    毫不温存,开口就催命似的,仿佛立马能躺个四仰八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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