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妃罪行恶重,除开对谋杀大行皇后之外, 还被查出明知庞贵人有那毒香,却还是设计令其与天子亲近。
    此罪, 比庞贵人之恶更甚。
    按天子旨意,最终皇贵妃之位被夺,且法办国公府。
    而这样丧德之人, 其子已不配为继。
    能做出这些决定, 足以见得天子恨极了皇妃。
    至于继任人选,在同长公主长聊过一场后, 他阖目思索良外,最后于破碎的呼吸之中,缓缓吐出一个人名:睿王。
    据长公主所说,睿王哑疾已有好转,能与人交谈,且本还打算,今年来参加万寿宴的……
    “万寿宴……”天子盯着屋顶的彩梁,两眼空洞:“今年的万寿宴, 朕怕是等不到了……”
    他念着大行皇后的闺名, 眼瞳涣散, 渐无光泽。
    当夜子时二刻,天子驾崩。
    帝逝,举国服哀。
    丧仪繁琐,小敛大敛都颇耗时日,僧尼设坛诵经,道场日日梵吟不断,亦随处可见着素服的身影。
    守灵的人换了一拔又一拔,宫里的嚎哭绕着每块砖壁,真鬼听到了都要打冷颤。
    而诏狱这个地方,从来都是比地狱,更让人退避三舍的。
    一进去,入目便是难以落脚的黑,连地砖都结着一层厚厚的油,两者结合,再亮的火把都照不清。
    囹圄之地,排不出的疫疠之气,犯人或体如筛糠,或奄奄一息。
    一声惨叫有如兽哮,徐贞双被吓得崴了下脚,得来带路卒子不耐烦的神情。
    很快,地方到了。
    牢室的门被打开,靠墙的方向,赵东阶看了过来。
    徐贞双抚定心口,提着匣子走过去。
    她蹲下身,把匣子里的酒菜逐一摆开,末了又取帕子沾了水,递给赵东阶。
    赵东阶没说话,沉默地接过,把那餐饭给吃了。
    等他喝完壶里最后一口酒,徐贞双问:“为什么藏甲胄,你想造反?”
    酒足饭饱,赵东阶重新靠回墙边,唇角挑起一点弧度看她:“现在来说这些,你到底是想问什么?如果我说只是收来观赏的,你信是不信?”
    徐贞双没说话,但持续与他对望。
    眼神胶着到最后,赵东阶最先移开眼,伸腿踢了踢匣子:“滚吧,别再来了。”
    徐贞双笑了笑,一边收着碗筷,一边轻声说:“本来当个逍遥公子多好,非要把自己作践成这样……现在可好,没有回头路走的感觉,是否舒称又刺激?”
    收拾完碗筷,她打开匣子的最后一层,取出笔墨,再慢慢将纸铺在地上。
    赵东阶饶有兴致地看着:“你弟弟还活着?何必费这份心,我早说过了,他和你的死都与我没有干系……你替谢枝山忙活这些,是觉得我一定会听你的?”
    徐贞双在他的嘲讽中静静做着自己的事,待研完一小块墨后,她平静地望了过去:“我知道你不在意乎我,那太后呢,你真能全然不顾她?”
    “什么意思?”赵东阶锁视着她,目光阴寒。
    “有人说了,太后醒还是不醒,醒了是瘫还是残,就看你的孝心了。”说着,徐贞双又自袖中取出指头大小的瓷瓶,从当中倒出两粒红色的丸药来。
    “安静些去吧,把这辈子的贪嗔痴都带走,下一世,就做个顺和的人。”说着这些话,她甚至笑了一下。
    赵东阶凝目而视,貂黑的眼里渐有戾气漫上来。
    他冲过去,先是掐住徐贞双的脖子,将她掐得快要歪斜之时才松了手,拇指停在她的唇:“你这是要跟我一起死?”他贴过去,呢喃着问:“这算什么?殉情?”
    徐贞双气息一片乱,整个人委顿在他手里,只有拼命咳嗽的份。
    赵东阶把匣子拖过来,从里面找来水壶:“干吃多难受,不如化着喝,你说呢?”
    “……好。”
    听他的话,徐贞双从地上爬起来,找出一对酒杯倒上水,再将那两丸药分别放下去。
    赵东阶屈腿看着她:“不如你先喝?”
    徐贞双很冷静,把笔递给他:“你写,写完我就喝。”
    赵东阶动了动眉毛,弯着身子,很快填满了一张纸。
    他将笔往墙上一扔,端起个杯子,朝徐贞双勾了勾手:“过来吧,我喂你。”
    徐贞双毫不犹豫凑了上去,远山眉下一双密密的眼帘,唇色红淡,不施朱脂。
    赵东阶点着她的下巴,在那唇上抿了一口,接着,把酒杯慢慢送近。
    在杯沿递到唇边之际,徐贞双眼也不眨,甚至主动向前要去够,然而下唇才碰到瓷片,赵东阶却忽然将那杯口倒扣,接着手化作刃,肘弯抬起。
    徐贞双脖子一歪,被他接了个正着。
    单手揽住她,赵东阶自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赫然便是上回在教坊司顺走的那包。
    拆开折面,他悉数倒入另一杯水中,再凑到鼻边闻了闻:“乌金散啊,终究是差了一程……”
    入口入喉,不过两三息的事,赵东阶抱着徐贞双躺在地上,缓缓阖起双目。
    最后的动作,是将那酒杯摔在了墙上。
    动静吓到角落里的一只壳虫,它不安地煽动翅膀,沿着一隙地窗飞了出去。
    诏狱外头,月光洒在房檐的瓦楞上,像是层层薄霜。
    ……
    次日,锦衣卫传来消息,赵东阶畏罪服毒,自尽于狱中。
    在其身侧留有一纸供状,那供状中写得清楚明白,指使人对福船下手的并非谢枝山,而是他。
    按其所述,御史台接过案子复审,果然将当中疑点一一对上。
    待丞杂将案本出具,经内阁与司礼监共议之后,谢枝山终于等来了清白。
    他获释那日,司滢与谢母站在大理寺外。
    等人出来了,帮着系好披风,再递上一块雪白的豆腐。
    生豆腐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谢枝山强忍着难受吃完了,接过司滢给的果脯,面色才缓和些。
    谢母一遍遍替儿子拍着身上的杂草和尘屑,终于流下两眼真热:“这地方别来了,你娘受不住……再进一回,我真要去找你爹了。”
    “是儿子让娘提心了,儿子不孝。”谢枝山跪下,结结实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谢母扶起他,一行人折返家中。
    马车来了两辆,奇怪的是谢枝山不愿同司滢共坐,非要自己独乘一辆。
    等回了府里,他去家庙上香,司滢则跟婆母到厅前,应付了下闻讯而来的客人。
    待送走客人后去家庙找他,听闻已经回了陶生院,可她往陶生院去,找遍地方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人呢?”司滢嘀咕着四下望。
    织儿也纳闷得紧:“郎君是不是也去接待客人了,同少夫人错了条道,才没碰着?”
    兴许是吧,但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消失,让人找着有些恼火。
    有那么一瞬,还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
    “算了,由他去吧。”司滢没再理会,正想去厨房看一眼午饭,这尊佛终于出现了。
    他换过衣裳,带着一身水气走到她跟前。
    司滢上上下下扫视他:“你这是……忙什么去了?”
    谢枝山腼腆地笑了笑:“我洗了两三遍……”他伸出一只手:“你闻闻,身上还有没有味?”
    “……”还真是跑去洗澡了,司滢的心落回腔子里,但又奇怪:“怎么不在房里洗?”
    谢枝山没答,倔强地伸着手:“你先闻闻,还有没有味?”
    大抵是一会儿真要出门或会客,怕有牢房里的霉馊味,司滢碰着闻了闻:“很干净。”
    听她说干净了,谢枝山这才敢近身:“我不在房里洗,是怕熏着你。”又扯着她一角袖门:“你累不累?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司滢耳腮一红,睫毛也乱抖起来:“你,你别闹了,大白天的上什么床?”
    怎么会有人面皮这么厚?就算在牢里素了这么久,也没有一回来就……做那事的道理吧?
    又羞又气,司滢往他牙蒂的方向看了看,使劲抽回袖子,灵活地往旁边一避。
    她两条腿倒得飞快,逃出了房间。
    本以为这就作罢了,哪知吃饭的时候,谢枝山又作妖。
    为给他补身子,司滢张罗了好些菜,当中自然也有她喜欢吃的。
    譬如鹌子水晶脍,只她才要去挟,谢枝山便挡了过来,把黄芽甘豆汤移过去:“娘子喝这个罢。”
    就这一回,尚还可当作丈夫的温存体恤。
    司滢道了声谢,勉强喝两口,又想吃荔枝白腰子,可这回,谢枝山直接把他炖的补汤替了上来:“娘子多喝汤,对身子有益。”
    望着眼前两碟子汤水,司滢看了眼雕花蜜煎,已经不大敢动手了。
    谢母在旁边看得直皱眉:“你是不是牢房蹲傻了?别闹你媳妇,让她痛痛快快吃一餐不行?”
    说完,把雕花蜜煎整盅端到司滢跟前:“吃你的,别理他。”
    挨了挤兑,谢枝山再没敢插手。
    他瞧着那蜜煎,冬瓜做的,虽然瞧着油腥重,但应该也算益食。
    一餐饭吃完,谢母问:“听说睿王……新皇快要到了?”
    谢枝山忖了忖:“应当明后两天会到。”
    这么说来,应该只有今天能歇了。
    谢母起身:“去吧,别糊在我这里,大好时光,你们两口子该亲热亲热,我去家庙找你们爹聊一会。”
    夫妻两个被赶出正院,只得往陶生居回。
    才走一小段路,谢枝山忽然拉住司滢手臂:“娘子累不累,我抱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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