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陆正衍格外忙碌,临近假期,公司的员工难免浮躁,工作效率也不见得多好。他看着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揉搓鼻根,闭上眼睛,缓和充血的眼球。
    秘书齐盛进来向他报告明天的会议安排,他维持着那个放松的仰坐姿态,问:“给连家的礼物挑好了吗?”
    “挑好了。等陆总过目选一个出来。”他早有准备,递上平板,展示最后挑选出来的几件礼物。
    陆正衍指了指一条翡翠项链:“这个送给连夫人。”
    “是。”
    “这个……”他划到第一张图,手指顿了一顿:“这件青瓷瓶是从哪里拍回来的?”
    “陆总,去年十一月在伦敦拍回来的。”
    陆正衍沉思了几秒,摆手:“就这件,包好,送去澜院,我拜年的时候带上。”
    齐盛收了平板,默默退出办公室。陆总这些年往连家送的厚礼不少,也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陆总今年好像不比以往用心了。
    陆正衍却没有怠慢的意思,初一一大早就登门拜年,同连屿的父亲连英健奉上礼品,不刻意地夸奖翡翠很衬连夫人的气质,十天半个月不回一趟家的连屿在一旁听,笑眯眯的不说话。
    陆正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他可一清二楚,都懒得开口嘲他了。
    “正则真是费心了。”连夫人摸着翡翠,眼角弯出一个慈爱的弧度。“我呀,知道你想了解什么,小殊昨天来电话了,我听她精神饱满,过得都好。”
    陆正衍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是吗。”
    “是,只是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支支吾吾就把我的电话给挂了,这孩子……真是,劝不回来了。”连夫人观察着丈夫的脸色,看他没有生气,继续说:“等下半年你伯父六十大寿,她会回来的。”
    陆正衍含蓄地点头,“是,伯父生日宴,她总不至于错过。”
    几人正各自琢磨着什么,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客厅铺了地板,那脚步声近了,变成咚咚的闷响。来人穿着连家统一的保姆裙子,她揪着大腿前的围裙,急道:“老先生拔了输液管……也不肯让医生给他扎针。”
    连夫人盯着李舒雪慌张的脸,似乎今天才注意到她,愣了愣,同连英健起身向陆正衍说抱歉,两人忙上楼去,连屿也跟着往上跑,客厅里融洽的节日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
    陆正衍站起身,面前的保姆紧张地躬身,也想跟上去,被他低声叫住。
    “李小姐不认得我了,怎么不打个招呼。”
    李舒雪对他的记忆确实模糊了,可是那种紧张感和压迫感就在又一次见到他的这一刻,像旧疾复发一样重新肆虐起来。
    她压着嗓子:“先生好。”
    陆正衍偏过头,直视着她:“哦,原来连姓都没记住。”
    “……陆先生好。”
    李舒雪神色窘然,显然不想和客人在客厅里闲聊,偏偏陆正衍跟之前一样不放人,还要让沏壶茶来。
    “这是待客之道。”陆正衍脱下外套递给她,“不会做这些?”
    “不会……先生,我只是保姆,负责照顾老先生的,我不会做这些。不过我可以请人来帮您,您稍等一下可以吗?”
    李舒雪摸着沉甸甸的外套,上面带着男人的体温,不敢多怠慢,赶紧把衣服挂在门口的架子上,回身,听见他说:
    “不可以。”
    语气似认真似玩笑。可是陆正衍长了一张严肃的脸,眉骨凸出,眉峰锐利,下面一双沉沉的纯黑瞳仁时常盯得人发慌,让人很难把他的话当作玩笑。
    李舒雪陷进了难堪的处境,谁会为难她一个过年还干活儿的保姆呢,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招惹陆先生的事,静静站着,扣挖着手掌的死茧。她深呼一口气,不得不妥协,顶着压力让他稍等。
    她不会高雅的沏茶手艺,只会泡茶,在厨房耗着,洗一遍茶叶,再烧水把湿漉漉的茶叶冲泡开,端着透明的茶壶,拿一只容量中等的玻璃杯子,忐忑地放在他面前,倒满,鲜亮的茶汤在杯子里滚动,热气从杯底一直腾到李舒雪的脸上。
    她打心眼里感觉羞,总觉得自己做的东西和这位陆先生要求的相去甚远。
    “谢谢。”
    陆正衍的一句‘谢谢’瞬间令她紧绷的神经松和下来,根据她的经验,会跟保姆说谢谢的人,素质不会多差,也不至于跟她这样的小人物斤斤计较。
    也许陆先生只是闲来无事,也许是她想多了,陆先生根本没有要针对她的意思。
    她庆幸地撩了撩额角的散发,勾了下唇:“先生,我要上去帮忙了……”
    他的表情意味不明,突然说:“今天是初一。”
    “嗯……是,今天是初一先生。”
    “去吧。”
    陆正衍似笑非笑,没想到她老实到这个地步,连一句奉承迎合的新年祝福也不知道讲。
    李舒雪消失在视线里,他并没有端起杯子喝茶,只是定神地盯着眼前的杯子。这只专门用来装威士忌酒的杯子现在装着和威士忌酒颜色相近的热茶汤,场面好不滑稽。
    看了好一阵,茶凉了,他掏出手机给休假的齐盛发了条消息,穿好外套,离开了连家。
    晚上连家聚了好些人,李舒雪和厨房里几个人一直忙碌着,她忙里偷偷给李文高打过一个电话,宽慰他不用害怕,她会早点回去。
    “妈妈明天请假了,我们就在家里过年好不好,补上除夕夜。”
    李舒雪租的房子不供暖,冷得透风,对面的李文高缩在被窝里,闷闷不乐嗯了声,不舍地摁掉了电话,两片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他知道妈妈今晚上不会回来,只是明天一大早,他就能在门口迎接一个裹成球,怀里护着两杯热豆浆和肉包子的妈妈了。
    他缩着肩膀睡着,彼时,城市的另一端一间豪华温暖的卧室里,陆正衍坐在床边,慵懒地滑动手机屏幕,查看一份新鲜出炉的个人资料,往下滑,他的目光骤然锁定“离异”二字,瞳孔收缩,异样的兴奋往太阳穴涌去。
    原本只是打算随意看看,现在,他环顾四周,总觉得缺了什么。具体是什么,他再次低头确认“离异”二字,以及下面那行描述一个叫李文高的陌生男孩健康状况的小字,他忽然就想明白了。
    这里稀缺一个勤恳的保姆。这个叫李舒雪的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他打下几行字做出了安排。
    次日,李舒雪站在包子铺前等待即将新出炉的宝子,举着手机,双手冻得通红,她低头一遍一遍看她被解雇的消息通知,反反复复确认。
    不过几分钟,她收到了解雇的赔偿金,叁倍的月薪,接近叁万的一笔钱一下子进了她的账户。
    她扯开拢在下巴上的围巾,着急忙慌给公司的小经理打电话,电话里只有嘟嘟的盲音,好久,她收到短信:你犯了错,公司要另外派人去。
    她确实被解雇了,确确实实丢掉了一份收入客观的工作。
    寒风直往胸口灌,她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紧紧捂住,撒腿往一片破旧的楼区跑,一直跑到锈迹斑斑的家门口,吸了一肺的冷气。李文高打开门,揉着眼睛,轻轻喊了声妈妈。
    她绷着表情,拍拍他的头,把包子塞进他怀里。
    “小高快吃。”
    李文高眼睛放光,低头大口大口吃起来,并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更不懂过年的时候,找一份新工作会有多难。
    李舒雪搂着他的肩膀,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喉咙干涩,使劲咽下去的口水泛着苦涩。
    至少,也要等雪停了,开年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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