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衍视角)
    六月十五号下午。
    他在一片静谧中醒来,怀里的人还在酣睡,他小心翼翼托起她的后脑勺,用并不会打扰到她的力度将她的脑袋从他的胳膊移动到枕头上去。
    李舒雪时常睡得很沉,也许跟她从事体力劳动又不肯偷懒有关。
    陆正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礼服,穿的这身光彩的行头,原本今夜是要跳舞的,可是他没有女伴,李舒雪今天已经受够了侮辱,他情愿就她在这里睡一晚,别再出现在群众视线之下,更别和他跳舞。何况她是个保姆,他怀疑她根本不会。
    母亲的提醒是恶意的,他表面不能过于计较,但是他可以替李舒雪计较,决心以后让李舒雪远离这里,给她一点清净,那样恬淡的生活更适合李舒雪。
    房门被人敲响,他快步走过去,制止住外面的人制造更多的噪音。那人是陈管家,看他扣上了门,才悄声说:“少爷,连殊小姐从伦敦赶回来了,现在正在茶室和夫人谈话。”
    陆正衍整理领口的手顿在胸口,双目张大,瞳孔剧缩。他身后的门里还睡着李舒雪,连殊已经在不远处的茶室里笑意盈盈等着见他。
    陆正衍并没有因此亢奋,在走廊上疾步而去,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震得他脑子发昏。
    连殊确实回来了,在他毫无预备的情况下,扭过头,他看见她那张脸,在门口踌躇片刻。
    她主动上前,浅浅拥抱住他,没有捏他的后颈,他更愿意将这称之为英国式的礼节性拥抱。
    “好久不见了,陆正衍。”
    她的笑像红玫瑰,陆正衍跟着勾了勾唇角,“没想到你今天回来。”
    “不希望我早些回来吗?”
    陆正衍摆头,“没有。”
    罗晚玉招呼他们坐下,把方才招待李舒雪和宋悦闻的茶点统统换掉了,新的茶水扑鼻得香,陆正衍低着头一连喝了五六杯,罗晚玉慈和地笑。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喜欢普洱,等下叫人给你那几块回去。”
    陆正衍含蓄地点头,手掌抚着膝盖,连殊偏头审视着她,她看了他有一会儿了,似乎喜上眉梢,提议:“我们出去跳跳舞?”
    连殊把她的黑色抹胸礼服裙往上提了提,陆正衍望了望她的唇,“不想跳。”
    “那也好,我刚才看见连屿了,他下巴都快惊掉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我是他姐姐,他还是亲你。”
    陆正衍快速地沉了眉头,哑巴一样坐着,连殊拉他的手臂,“我们出去透透气。”他还没应答,她便跟罗晚玉告了辞。他不得不跟着她出去,毕竟是相知二十几年的人,陆正衍还是顺从地跟着去了。
    她带他在园子里逛,陆正衍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似乎还没能从她的突然的惊喜中缓过神来。
    连殊站在亭子里看他,赏风景一样自然地将视线转向别处,眼尾闪过一抹悲怆。
    “怎么不说话……”
    “小殊……”
    两人同时开口,缺了那么点可以聊起来的默契,陆正衍绅士地让她先说。
    “说什么。我还是祝你生日快乐吧,伯母很重视你的叁十岁生日,办这么大场面,我跟我爸妈都打过招呼了。”
    “她提前知道你要回来吗?”
    连殊摇头,“没人知道。我就是像给你一个惊喜,猜到你在这儿,我到了陈管家说你在休息,怎么,白天睡觉,不像你的做派啊。”
    “工作累了,白天会稍微休息。”
    “这么努力。”连殊仰头感叹,“要是连屿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会回来。”
    陆正衍为她被迫回来的原因皱眉,眉间的褶皱又很快散开,他的脸色归于平静。
    “是吗。我以为你回来是跟我结婚的。”
    “当然……结婚……当然要结婚了……”夜风习习,连殊抱紧自己裸露的双臂,“把你的外套给我。”
    陆正衍后知后觉,脱下外套披在她肩头,低声:“这里冷,换个地方。”
    她叹气,“好。”
    两个人并肩走着,不经意在无数繁密的绿植间穿梭,最终穿过长长的回廊,到达隐秘的后院,这里很安静,甚至听不到前厅宾客的喧闹声。这生日宴并不需要陆正衍出现,众人自行交际,也能是一场不错的宴会。
    走到某个转角,连殊突然侧过身,手摁住他的肩膀,陆正衍呼吸瞬间加急,他靠在墙上,连殊的亲吻来得意料之中又猝不及防。
    唇齿的碰撞令人发昏,陆正衍低着头,配合她,连殊亲起人来有股子野性,陆正衍不确定这是她自小就有的习惯。因为很多时候,连殊不喜欢亲他,特别是她认识了那个男人以后,她的吻几乎在他的生命中绝迹。
    彼时他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青春澎湃,欲壑难填,连殊在那两年冷落他,若即若离,但他们依然保持着男女朋友的关系。陆正衍等着有一天她跟他求婚,等她为自己的冷暴力道歉,却连一个吻都难等来。
    连殊抱住他的腰,她急乱的呼吸唤起陆正衍的回忆,他曾经飞奔一样爬上六楼顶,气喘吁吁看着连殊趴在齐腰的栏杆上,摇摇欲坠,他拼命把她拽回来,骂她疯癫,质问她为什么不惜命。
    她指着一个方向,惊悚地抱住头,大声尖叫。
    陆正衍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她指的方向去,手掐着栏杆,往下望。
    一滩肉浆血水从宽松破烂的孕妇裙子里迸溅了满地。
    很快,楼顶上来了很多人,其中就有那个男人,他是连殊的微观经济学老师,他发了疯一样跪在天台歇斯底里,为他有孕五月惨死的妻子和孩子嚎哭。
    连殊全身战栗,最后休克昏迷,被送进医院。
    陆正衍闭上眼睛,血腥的画面像风中飘忽的玫瑰花瓣,零零散散在他眼底翻飞。
    连殊醒来以后,当着连家和他的面,发疯一样哭泣,解释:她没有出轨,一切都是一场误会,那个孕妇误会她和她的丈夫有染。
    陆正衍站在病房里,将舌尖咬出血,他说他信她。连殊才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抓着他的手不肯让他走,陆正衍默默抛弃理智,被她抓着的手腕上面满是尖锐的指甲留下的划痕。
    一个月以后,男老师辞了职,服下从学校化学实验室偷来的剧毒物,自尽在家中。
    连殊这个活人成了舆论的中心,连家出手清除学校论坛上关于她的种种猜忌,连殊患上了重度抑郁,名声一落千丈,她开始拒绝见陆正衍,拒绝见所有人。暴躁的连屿打她的脸,质问她真相,陆正衍制止他的拳头,说他相信她就够了。他飞奔回家,告诉父母,他还是会娶连殊。
    他们认识了很多年,相爱了很多年,理应要相伴过一辈子。
    ……
    陆正衍睁开眼睛,不远处李舒雪心碎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晃,他推开连殊,将披在她肩头的西装碰掉,他弯腰一把捞起,快步走向那张心碎的脸。
    他拽住她的胳膊,她扭头望他,陆正衍的心脏骤停了。
    她执意要走,黎玖的帮腔让他恼怒,怒火欲盛,他羞辱她,接到李文高失踪的电话,将她送回澜院关了起来。
    他急匆匆去寻找李文高的下落,深夜依旧没有结果,他回到澜院想把实情告诉她,可是睡在被窝里的李舒雪那么脆弱,身体热烫,她病倒了。
    他找来医生,喂她吃药,喂她喝水,亲自代替医生,扒下她的裤子给她打退烧针,帮她掖好被子,意识到他这亲密行为的不妥当和过界,很快离开。
    第二天他回澜院检查她的身体,可是她躲开他的手,表情淡然,他就明白,她的前夫又联系她了,一定是又想跟她复婚。李舒雪跟那样的人能落什么好处,他怒她识人不清,怒她蠢笨无可救药。
    终于在威胁她打50万欠条之后李舒雪哑口无言了,他强行摁了一个理由困住了她,李舒雪继续在这澜院里做粗活,一日一日,他再也没来看她。
    直到有一天连殊找到他的办公室,提议去看看澜院。她以前在他的客卧里睡,还留了不少大学时候的东西,她说她很怀念,脸上洋溢的笑容好像在跟他说:她已经从那段阴影中走了出来,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陆正衍也为她高兴,想起澜院的李舒雪,点头说好。
    他不明白澜院有什么好逛,在二楼的阳台上望着连殊领着李舒雪绕着圈慢慢地走,李舒雪像个卑微的奴仆,被人抹去了自由的希望,忠实地跟着连殊一直走。
    他烦闷着,迫切地想把李舒雪叫回来。他回头环视自己的房间,这间卧室应该有人仔细打扫,他的手指拂过无尘的床头柜,这柜子擦的还不够光亮,他应该批评她不尽职责,取消她这个月涨工资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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