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舒的满月酒在罗晚玉的宅子里办,一团一团的宾客连着片吵闹,陆正衍让人把孩子抱到安静的地方,不允许任何客人打扰,参加一会满月酒,客人连主人公都没见着,倒也不在意,和主持的母子都聊得高兴。二楼客卧门开着,管家站在门口忙忙碌碌清点里面贵重的礼物,礼物铺了满地,陆正衍站在走廊边上,扭过头往下望去。
    女儿的满月酒,不可谓不热闹。
    “先生,老夫人的意思是把这些礼物拆了重新包好,送到澜院去。”陈管家躬起腰请示。
    “都留在这儿。”
    “……是。”管家面露难色,一转身便看见罗晚玉抱着陆望舒,一边贴脸亲昵一边缓步走来。
    陆望舒被裹在漂亮舒适的棉衣里,眨巴着透亮的大眼睛,口吐泡泡。罗晚玉颠了颠她的身子,她便哼哼几声,不哭不闹,安静又好奇地望着前方。
    “这孩子这么乖,你不让我这个当奶奶的抱抱,藏起来做什么……”她在他身边站定,清楚地瞧见自己儿子脸上的不满,“怎么,我不能抱?”
    陆正衍盯着陆望舒的脸蛋,忍耐,“她该睡觉,这里太吵了。”
    “小孩子没那么娇气,你小时候精神好,觉也少。”
    陆正衍没有心思争论,伸手接过陆望舒,让她趴在自己肩头,她咿咿呀呀笑,抓他的脸和脖子,他熟练地轻拍她的背,“谢谢妈准备这些。”
    “谢什么……”罗晚玉眯起眼睛,“还习惯吧?小婴儿不好照顾,你在公司那么忙也不能整天带上她,不如把小舒留下给我照顾,你周末回家来住,陪她。”
    “小舒?”陆正衍顿住手,愣住片刻,生硬道:“她不叫小舒,小名叫小希,‘希望’的‘希’。”
    “你做爸爸的想取什么名字我没有意见,小希就小希,那你把她留给我照顾,我整天闲来无事,你也好放心去忙。”
    他小心地托着肩膀上的柔软一团,“不用了妈,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养。”
    “自己养吃力,我找了个靠谱经验好的保姆,等下跟你一起回去。”
    “澜院有人照顾。”
    罗晚玉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态度?做爸爸的人了,在自己女儿面前做的什么示范?平心而论,我从来没有在李舒雪怀孕的时候去难为她,她要走也跟我无关,你还想把气撒到你母亲的头上,哪里来的道理?”
    大约是她的质问锐利了些,吓哭了陆望舒,她肉乎乎的脸皱巴起来,挤挤眼皮很快泪水就把小脸都打湿了,陆正衍低声哄着,一言不发绕过罗晚玉往楼下走,往后院去,路上陆望舒还是哭声不止,婴儿纯粹的哭音盘桓环绕,陆正衍颠着手臂哄了好久,等她慢慢平静将她放进婴儿床中,抚摸她的脑袋和脸,软嫩的皮肉脆弱得让人无法不去耐心呵护。
    “别哭,爸爸在这,乖……”
    陆望舒眨眨濡湿的睫毛,又开始吐口水,呜呜叫,很快眯起眼睛有了困意,一直等到她酣睡过去陆正衍才离开,单让保姆守着。
    罗晚玉在院子里等他一个解释,他绕过几个鸟笼,大步走到她跟前,站得很直。
    他还未开口,罗晚玉终于单刀直入:“正衍,你虽然不小了,但对你催婚是没有必要的,但是我现在怀疑你又和上回连殊走了一样入了死胡同,那样的生活状态是不健康的,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健康,在我看来比之前更夸张了,见了我要想呛声,浮躁得不得了,你以后还想好好生活吗……你爸走了,我就只有你一个至亲,你对我这个态度,我会怎么想,你想过没有?”
    “呛声……我只是拒绝母亲的保姆。”
    “你和我都知道不是保姆的事,说吧,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没有不满,只有不解。”
    “不解?”
    “是……”陆正衍缩了缩手指,缓缓道:“钟敛问母亲要五十万,您给了,我可以理解您是因为不喜欢麻烦打发了他。但是给齐盛下命令,让他不许太快找到他……为什么,还是说他在这儿的时候,您给他出了什么主意?”
    “陆正衍。”
    “我问我想知道的事情,如果这也是冒犯,那我无话可说。”
    “你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来告诉我有什么意义。李舒雪一走你就想刨根问底了,都弄清楚了以后你想干嘛,你准备怎么办?你的问题都清明了也解决不了你和她的恩怨,我们都清楚你和她走散了是你自己的责任,现在你想找个人分担一点责任,找上了你自己的母亲,陆正衍,你混不混账?”
    “是。是我的责任,但是我从来没有让钟敛去害她,我现在不是想讨论我和李舒雪的事,我只想知道母亲是不是默许了让钟敛去接近她,去骗她,我想问的,只是您有没有做这些事。”
    罗晚玉高吊起的眉梢缓缓下落,“默许?你都指控我指使齐盛了,还是默许。你就是想问是不是我害了李舒雪,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我好奇,是不是妈您暗示齐盛不用太着急,是不是您支持他和李舒雪复婚,他才有那样的胆子……”
    罗晚玉冷笑,矢口否认:“你小瞧自己敌人的毛病还是改不过来,该打,将来吃了大亏你才知道教训。”
    陆正衍胸膛起伏几下,沉下肩膀,闭了闭眼,“好。”
    “我不屑骗你,你自己有分辨就好。至于我说的催婚,你也不用着急来抵抗我,我没有那么多闲心操心这些,只是随口一提,看你带着孩子不方便和人处对象,我可以帮你一把。”
    陆正衍蜷起手掌,“您有人选?”
    “赵小姐就不错,她跟我聊过几回,是个有趣又听话的好姑娘,以后肯定是不会对陆家不利,也不会像李舒雪那样伤你的心。赵宴合一直也对你有意思,你们能结婚做个伴相处着是好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婚姻的意义不是你和妻子要爱得死去活来,这反而是大忌,平平淡淡生活才踏实。显然,你不能再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那样继续莽撞下去了,连殊已经不适合你了,李舒雪不是好选择,那就换个人相处,一根筋让自己苦恼,何必。”
    陆正衍望向身旁的鸟笼,漫不经心,“赵小姐能当鸟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的妻子当鸟?我是怎么教你的。”
    “我是说赵小姐当不了您笼子里的鸟,我也不行。这件事确实不需要母亲操心,随口提一句的话,我给您答案:我不喜欢她,也不想费时间和她相处。”
    罗晚玉低了低头,几分无奈:“你又想倔多久……”
    陆正衍眼眸微深:“但愿不要太久……”
    -
    陆正衍想把李舒雪给忘了,这个目标在心里扎了根,他暗暗等待这根系能再往深处延些。他夜夜都在进行这样的程序和祈祷,不信神明鬼怪,可奇怪地迷信起来,捧着那枚便宜的过期的平安符,渴求一些毫不相关的事情。
    比如,他怎么才能把李舒雪忘了,又或者李舒雪把他忘了,任意一方别记得那些事,他都能好受一些。
    陆望舒一天天长大,软软的胎毛换了几茬,一岁的时候长出一头烂漫的卷发,额发尤其卷,在额头上团成了美观可爱的圈,她的头发既不是遗传他,也不是遗传李舒雪。他把漂亮的婴儿抱回老宅,罗晚玉喜出望外,拉着陆望舒的手,盯着她的头发,“她随我,自然卷,以后有福气。”
    说着让人把她精挑细选的玉坠子拿来给她戴上,“只戴一会儿沾沾玉的灵性,别让她吃,等下收起来你拿回去。”
    陆正衍朝陆望舒眨眨眼,她开始拍手,抓住那块温润粉红的玉石挥舞手臂,咯咯发笑,嘴巴一张一合:“爸爸……爸爸……”
    一年的时间虽然不够他忘掉陆望舒的母亲,却足够陆正衍把一举一动变得温柔,他喜欢听小希呼唤他,含蓄地笑着轻轻回:“嗯,我在。”
    “爸爸……”陆望舒嘟着嘴不停地叫,额前的卷毛微微晃动。
    “一个月不见,小希会喊爸爸了。”罗晚玉忍不住想抱抱她,陆正衍没有拒绝,把她过渡到她怀中,她把下巴往陆望舒的额头靠拢,半分强势眼神也没有,笑呵呵夸赞着:“真乖……你小时候没有这么乖,小希……”
    她爱怜地抚摸她的脸蛋,“怪听话的,眼睛长得和她母亲一样。”
    陆正衍的笑意僵在脸上,嘴角下压,“别提她。”
    “提不提人就在哪里,你自己有心魔可别怪我们说话不小心。上个月你把小希的保姆开除了,为什么,就因为人家教小希叫‘妈妈’,就惹你不高兴了,陆正衍,少在你妈面前自欺欺人,发倔脾气,我看不惯。”
    教训一通,陆望舒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将欲落泪,罗晚玉立马哄着抱着往院子里走,不时停下来给她指指自己种的花木和池塘里的小鱼,教她说话,和蔼至极,异常疼爱。
    陆正衍还站在原地,咬紧牙关,眉头往下沉。
    -
    今年除夕夜陆正衍不在澜院主持,罗晚玉坚持要他带着小希回老宅,近些日子她对花鸟失去了兴趣,喜欢逗弄至极的孙女,特别喜欢看她的头发,越看越觉得她和自己投缘,不由得要多让陆正衍回家几趟。
    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陆正衍倒是把上回的揶揄忘了,恭敬带着陆望舒和罗晚玉拜了年,她坐在黑檀木太师椅上,让人拿出自己珍藏的几副玉镯子给了她,心情大好,还是惯常的夸话:“小希适合这些,比她妈福气好,李舒雪拿了珍珠和玉坠子也不喜欢。等小希你别让任何人欺负了她,要教她长些心眼,你不会教让我来。看我把你教的,谁都敢反。”
    “妈。”
    “是,不能说,我知道。”她眯着眼睛逗着陆望舒,捏捏她的脸蛋,越瞧她,她越想起李舒雪的模样,她尚且如此,陆正衍透过这个孩子又能忆起几分。这样下去,他怎么能忘得了那个女人。
    “叫奶奶,小希乖,叫奶奶……”
    陆望舒牙牙学语,慢吞吞:“奶……奶,奶奶……”
    “诶……这孩子乖,又不笨,以后有出息咯。”她朝着身边的矮辈絮叨一嘴,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大厅热闹起来,这一年又到了头,该是庆祝来年的时候。陆正衍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寒意,他起身到院子里喘息,呼吸几口冷空气清醒清醒头脑。
    外面飘着雪,他的浑身沾满了风雪,走过一簇细又韧的竹子,他走过盖着薄雪的小桥,塌上了几块灰黑的石板,两边的植物凋零着,没了叶子,黑压压的树干上也铺了一树的雪,和夏日生机盎然的风光无法比拟。
    他嗅见什么香气,停下脚步,视线往上抬,往里深看,层层迭迭的树干之外藏着几树白梅,在这雪夜里默默无闻,盛放着,庆祝自己的季节。雪和淡绿的花朵几乎融为一体,冷香扑鼻,往陆正衍的脑子里窜去,他站在某一块石板上,迈不开脚步了。
    要是李舒雪在这儿……
    要是她在这儿,他会揽着她的肩,指着梅花跟她低语,至于说什么,他不知道,因为李舒雪不在这里,假设不成立,他无法想象。李舒雪只有夏天在过这里,那天是他的生日,她身着浅蓝的旗袍风一样掠过这片林子,她冬天不在这里,这里也没有风,只有他孤身一身赏梅,无人可说。
    夜渐渐深了,雪光莹莹,照亮他冷峻的脸庞,他胸口在燃烧,心在狂跳。
    在进门之前,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通往齐盛,他问他需要吩咐什么,他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艰难地张开嘴,吸一口凉气,丢下一句简单的交代:“去找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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