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碰到李泉,钟敛就再也不能摆脱他。整个十月份,他都和他在一个车间,他们的流水线间隔一条过道,他偶尔转过头,三次有两次,李泉都是慢悠悠地做着工作,他挨领班的批判的次数不少。他们下班一起吃饭,一起同路,毕竟是故乡的孩子,他的话渐渐被引得多了起来,不免嘱咐他两句。
    “下次想偷懒,等过了两点吧。那个时候领班也困了,巡查的领导也不会来了。”
    李泉无所谓地笑笑:“谢谢钟哥,我下次注意。”
    钟敛走着,忽然停下来,拍拍自己的腿,盯着湿润的柏油路,目光凝滞,问起:“晚上你说……李舒雪要结婚了?”
    “是啊,我妈和我说的,可能陆正衍去村里了,他们快办婚礼了……老实说,钟哥,你那时候娶舒雪姐,那帮人是不是就是陆正衍的人?我们也都没出去看,就知道你在村口出了事。”
    他牙根咬紧,“是。”
    “没有我的同意,没有上诉,她怎么和他结婚,重婚罪吗,呵呵。”钟敛狠捏一把大腿,继续往前走。
    “我也怪呢……以前好像是听说里面有人的话,什么事都不难办。公安管户口本嘛,我看不是难事?”
    钟敛沉默下来,如果她真要结婚了,至少也该联系他,可是一点消息也无。他摆摆头,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小屋子。
    李泉伸长了脖子往里望,“钟哥,你这儿暖和不,厂里睡着忒冷了……要不下个月咱们合租一个,还能省点钱回家过年。我看你啊,今年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叔叔阿姨也怪担心的肯定。碰着事儿了也不能不回家。”
    钟敛迟疑说:“我再看看,不知道陆正衍还找没找人监视我。”
    “变态啊……那怎么说,我住这儿来,方便不?”
    他打量李泉的表情,抿着唇,沉沉点了个头。
    “一个月八百,水电费八十,没网。”
    “还挺便宜。”
    “房子不大。”
    “那我进来看看……”
    钟敛没拦他,李泉看了房子当天晚上就给他转了五百块,推辞不肯要多出的钱,笑着说当请他一顿饭。钟敛收了钱,第二天给他找了一床被子。十一月的第一天,李泉高高兴兴在钟敛的廉租房里睡下了,白天光太刺眼,躺在旧沙发上怎么都睡不着。他坐起来,看看里屋的门,紧紧闭着。钟敛和他并不多亲热,也不算冷心冷肺,但他能和李舒雪闹掰,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这么琢磨,便生不起太多歉疚。
    就这么在破房子里住了快半个月,早上从工厂回来一天比一天冷,李泉还没接到什么指令。他无聊透顶,翻出铅笔和纸,煞有其事地计算着他的报酬。有次被钟敛撞见,他解释是计算以后想挣的钱。
    他问他:“你不和舒雪姐离婚,她又要嫁人,你怎么不敲陆正衍一笔,有钱人都不在意这点钱的。他把我们当臭虫,只想赶紧打发。”
    钟敛的脸色顿时阴沉无比:“我已经不想要钱了。”
    “也是,出口恶气也好,真让他一直嚣张那哪儿行。诶钟哥,我看我们找个时间蹲他办公楼停车场里,等他下班的时候给他一闷棍报报仇怎么样?过年嘛,总要有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钟敛听着这样粗莽的建议,愉悦着,却没什么表情。
    “你去?”
    “诶呀,咱们一起嘛,我先上,照着他头来一棍子,你再上,解气。”
    钟敛眯起眼睛,李泉的报仇提议令他心动,可不过多时,他按捺住躁动的心。
    “不切实际,事后我们都难逃,还回家过不过年了。”
    “你怕他啊?他欠你一条腿一个老婆一个儿子呢,就该整死那个杂种。”
    钟敛冷笑。
    “钟哥,你还是不够恨他。”李泉卷起纸笔,仰起头,投射着渴望冒险的喜悦目光:“等哪天你恨的牙痒痒了,我跟你去。”
    钟敛低头想了一会儿,敷衍应了-
    月中的时候李舒雪问起自己的证件的事,自从她交给陆正衍,一点消息也没有了。他之前催得很紧,现在好像又不急着和她结婚了,再她的小房子一直住着,白天办公,晚上和两个孩子玩,一起裹在被窝的时候说说悄悄话,都是无聊平静的日子。
    饭桌上,陆正衍抬起头,手勾着陆望舒的身子,“证件还在齐盛手里。”
    “遇上什么难事了吗,钟敛他是不是……不想离。”
    “不急。”他悠悠道,继续给陆望舒喂饭。
    李文高顿住了手。
    原来她的感觉是没错的,陆正衍忽然就不急着要结婚了,也再也没因为这件事发脾气,李舒雪低下头没再问。晚上她安顿好陆望舒,早早躺下,双手抓着枚平安符,靠在鼻尖上,缓慢地呼吸。人有些游离,不知过去多久,忽地被靠上来的男人吓了一跳,她缩起手,瞪着他:“做什么……”
    “小希哭了。”
    “嗯?我看看。”她立即慌忙坐起身,头发乱糟糟散了满颈。
    陆正衍摁住她冲动的肩,“有人心不在焉。”
    她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小床,帷幔静谧,一点哭闹动静都没有。她恹恹收回视线,意图转身钻回被窝,“我困了……”
    陆正衍关了床头的灯,从后面贴上去,摸摸她后腰温暖的皮肉。
    “做了再睡。”
    “小希在这儿。”
    “她一直在这。”
    “不做……”她转身抵住他的胸口,给自己鼓劲,问:“你说要结婚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你怀疑这个。”
    她的声音稍显艰涩:“其实说起来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对你来说,确实太仓促了。”
    陆正衍不说他们已经认识好几年,更不说一眼定终生的谬论,从被窝里抓到她蜷成拳头的手,手指扣进她松散的指间,把平安符揪出来。
    “这么说,这个东西,我该再过两年再给你,你才信。”
    “我也不能睡在这张床上,至少再过三年我再躺在这,你才信。”
    “我们也不能有女儿,至少再过五年,我们再一起养育一个孩子,你才信,是不是?”
    李舒雪不回答,她知道仓促的婚姻难有好结果,失忆的陆正衍才认识她三个多月的事实也很难改变。
    “我只是想说……要是你后悔了就跟我说一声,那我还是去A市吧,中国这么大,我们就不可能那么巧再碰上了。”
    李舒雪以为的巧合都是他精心的安排,陆正衍此刻很想冷笑,他顶着一个无害青年的模样,李舒雪是不是都快忘了,她有多怕他的求婚,此刻患得患失,担心他不愿和她结婚了。这样的李舒雪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恨不得这样的日子再长几个月、几年,她却想快点结束它,陆正衍把握着这矛盾,只能抱紧她,假装生气劝哄着她:“等你生日的时候结,最好是下雪天。”
    好像算个保证,李舒雪舒一口气:“我不怎么过生日,不好意思听别人的祝福,加上结婚的日子就更不好了。你把那个日期也忘了吧,换到随便哪一天都好。”
    “我的祝福也不好意思听?”
    李舒雪摇摇头:“不知道。”
    “我偏要选那一天呢。”
    她感受到陆正衍抓住了她的手,把那枚代表祝福的平安符压在她的手心,她苦恼地闭上眼,磕磕巴巴:“那我……我还是结。”
    陆正衍愣了下,往被窝深处钻,揽住她的腰,蒙在被窝里接吻,吻到李舒雪后腰直冒汗……-
    李泉的盘算很快就落了实,月底时,陆正衍的秘书联系上他,简单说了几句话便挂了。他坐在食堂里,钟敛就在对面,他盯着他看了片刻,撇过眼去。
    “怎么?”钟敛问。
    “是我妈,跟我说过年回家吃……吃,吃喜酒。大贵客请客。”
    钟敛放下筷子,冷冷道:“不可能,最多只是办个形式。”
    李泉发愣地点着头。两个人裹上厚外套,迎着早晨的寒风往出租屋赶,钟敛心不在焉,洗了澡很快睡了。下午醒得比李泉早,李泉举着手机给他看一张照片。
    钟敛看清了照片里的人,放松的神情像被柏树皮一样裂开。
    “是,我让我爸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他们拍了张照片,钟哥……不好意思啊。”
    钟敛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再三确认那两个头发白了的人是自己的父母。怎么两年多就忽然都白了头,他捧着手机咳嗽,咳到伸不直腰,李泉扶着他,拍打他的背,“钟哥,还是回家过年看看吧……叔叔阿姨都不容易。”
    “我看明天你别上班了,趁着天气还好去给叔叔阿姨买点什么吧,下雪了就不好拿回来了。这几天买冬衣,正好有好的,打工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孝敬一场嘛……”
    钟敛双目赤红,不停地拍打着自己残废的那条腿,骂道:“我他妈回,死也要回……”
    “诶对,就是嘛,怕什么陆正衍,他算什么。”
    李泉不断地辱骂陆正衍,仿佛他是钟敛的嘴。
    钟敛要回家的心彻底定了下来,为了避免碰上陆正衍,他去火车站买了除夕前两天的票,预备回岐山接了父母就走。车票定下,十二月份的假期也少,他赶在下雪之前置办些过年的礼物,他腿脚不便,搭乘公交车一趟一趟在城里跑,跑了两个星期的周日才置办齐全。母亲喜欢的纯金项链,父亲喜欢的古籍卦书,他都买了,只等回家给他们跪下赎罪。
    李泉就看着他把礼物藏进房间里,日日关在里面,夜夜关在工厂,似乎因为有了希望,脸色却反倒好了很多。
    就这么盼着盼着,钟敛先盼来一张退票通知。离他的火车出发还有近两个月,无端他的车票被取消,他心头发紧,揣着手机转头往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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