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饭桌上沈西淮始终没有和她正面对话,静安不确定是因为身处工作场合,还是出于他本人的真实意愿。此刻他忽然单独叫住她,静安又莫名忐忑起来。
    她将车门关上,移步过去,视线先落在他熨帖的衬衫衣领上,抬头时闻到淡淡的酒味。她不得不承认,她对沈西淮的印象其实还有一点,长得好。这多少有点致命。
    “好久不见。”她实在想不出其他问候语。
    “是挺久了,没听说你回国。”
    他声音里带着淮清男人特有的懒散和混不吝,气息里也透出一点薄醉,静安头皮隐隐发麻。
    “回来没多久。”
    她不喜欢没话找话,此刻却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些话题,只是还没找出来,沈西淮先开了口。
    “既然碰见了,东西还我吧。”
    静安一愣,随即意会过来。以两人当初的关系,他确实不太可能单纯地找她寒暄。而他所说的“东西”,是他当时自己不要了的。
    “我没带在身上,放家里了。”
    静安莫名有些困窘,她察觉到沈西淮的视线,试图去分辨其中的意味,却只见他表情平淡,眼神里也没有明显的情绪,这让她的注视显得尴尬,她索性直接说:“方便的话,你现在跟我去拿,我顺道送你。”
    他喝了酒,显然没法开车。
    沈西淮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了手机拨出电话,动作间带出的酒味比刚才更加浓烈,静安在隐约眩晕中意识到电话那头大概是司机,他声音很低,留给静安一张白皙的侧脸,简短两句话后又看向她:“你住哪儿?”
    静安立即反应过来,报出她的住址,听他转达给司机后才后知后觉,他刚才的话像是出自街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毒贩子,还是很帅的毒贩子。
    见他挂了电话,静安转身走在前,“上车吧。”
    静安开的福特嘉年华,2012代的白色款,是家里经济状况好转后给她买的代步车。那时她在r大读本科,用车的机会不多,多半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偶尔开去q大找同学。放家里吃了几年灰,回国后接着用,油门仍旧激进,很适合在车流里见缝插针,缺点是比较小,静安净身高168,坐进来绰绰有余,沈西淮也尚能坐下,就是那双大长腿无法安放。
    静安开了音乐,一时没有吱声。沈西淮面对记者巧舌如簧,跟朋友也谈笑风生,现在却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静安思绪如麻,过了会儿说:“前段时间在77大厦碰到程烟,她也回国了。”
    那日静安在公司楼下被人撞了下,抬头发现竟是老熟人。高中时程烟是信息竞赛生,本科在斯坦福,研究生去了伯克利。她是那种每晚出去夜生活,成绩仍然完爆其他人的party animal,每次沈西淮喊吃饭,她基本都在。
    她热衷组局,回来没几天就在群里吆喝,下班时还一并把静安拉走。得知新公司给了她大七位数薪资和七位数股票,同学纷纷调侃她:有胆就把沈西淮叫上,只因这新公司是触动的竞争对手,聚点。程烟性格大剌剌,“有什么不敢的?”说着拿起手机就圈出沈西淮,还附带一张自拍。
    沈西淮始终没有出现在消息群,大概这群早被他屏蔽。
    这会儿却听他说:“嗯,跟她联系过。”
    静安没有太意外,他们高中就相熟,经常联系理所当然。
    她渐渐觉得有些热,也意识到这样坐在密闭的空间里让气氛愈发地沉闷,她将窗户开了条缝,风涌进来,沈西淮身上的酒味很快散了,她却仍觉得喘不过气。
    静安在下一个路口提了速,她车技不差,车子底盘调试偏硬,连续急转也能保持稳定。
    她将心思完全放在车上,正准备横切出去,旁边人忽然开了口:“打算留在国内么?”
    一句再平凡不过的客套话又将静安刚平复好的心情搅乱,她沉住气说:“嗯,暂时没有再出国的打算,很多朋友也都回来了。”
    沈西淮应了句:“确实不少。”
    这回再无话。
    车子很快停在小区楼下,静安上楼取东西,下来时沈西淮已经从白色福特里出来,不远处多了部超跑,司机坐在里头等候。
    沈西淮曾经因为一部价值八位数的柯尼塞格上过新闻,娱记们从不拒绝豪车配美女的故事,即便那美女只是站在车旁,没有进到车内,他们也会在版面上大肆渲染,编造出子虚乌有的后续。
    静安看了只觉无聊,那美女是颇有名气的演员,处女作一问世,就陆续提名欧洲三大电影节,最终荣膺其中一项最佳女主演。然而国内广电局过于捉摸不透,电影没能在内地上映。静安是在伯克利看的,大荧幕上女演员灵气撼人,演技浑然天成,尤其吞云吐雾时,眼底那颗泪痣像会说话,而低眸浅笑的画面让静安想起戈达尔镜头下的安娜·卡里娜,卡里娜是新浪潮本身,静安觉得女演员也会在未来中国电影市场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假如让静安来写,她更愿意写成:年轻影后出门抽烟,对街边穷追不舍的小白脸不屑一顾。当然,她在新闻上没有志向,对娱乐新闻更是敬谢不敏,而沈西淮也不是小白脸。
    他不止拥有柯尼塞格,当初丢掉一块江诗丹顿的手表也毫不在意。
    现在他跟她要回,或许是临时起意,也或许是要斩断某些不必要的联系。
    静安朝他走近,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她查过这款腕表的价格,差不多是她在伯克利一年的薪水,还得是省吃俭用才能攒下来。
    沈西淮接到手里,并不打开确认。他衬衫扣子解开一粒,松垮的领带随着夜风飘扬,打在他手腕上。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另一只手上,静安顺势把密封的玻璃杯递到他身前,“柠檬水,加了蜂蜜跟百香果,可以解酒。”
    刚才在车上,她余光见他按了几回太阳穴,显然是不太舒服,他大概喝酒不上脸,看起来倒没什么异样,但静安临出门时还是折回屋里,迅速给他调了一杯。
    “你要是不喜欢喝甜的,回去可以煮点醒酒汤喝。”
    静安猜他解酒的办法必然比她要多,所以并不强求。她语气自然,收回手时杯子里的柠檬片在水里翻涌。她每天都在喝柠檬水,他不要,她可以自己喝。
    只是半道上对面的人忽然伸手拦截,手指落在杯子上端,与静安的手挨着,只差一点空隙。
    “谢了,家里没人会煮醒酒汤,这个就很好。”
    他声音平稳,静安短暂愣怔,及时收回手,“不客气。”
    她站着没动,腹稿已经早早打好,却很难开口,她暗吸一口气,重新对上他那双眼睛。
    只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沈西淮脸色未变,静安却觉得他皱起了眉毛。
    “对不起什么?”
    他声音本就没有温度,现在听起来又添了几分冷意。
    静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面前的人动了。
    “走了。”
    静安视线追随过去,沈西淮步子很快,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他利落上了车,车门发出“嘭”一声响,黑色车子随即扬长而去。
    第5章
    周一去上班,周会之前例行分享周末。
    paige说那天没去成酒吧,拽着demy误闯一个狼人杀聚会,两人屠杀全场。老板得知他们是广告公司的,当即拍板说她们也需要搞宣传,就认准这俩了。
    leah最近开始单独接手项目,她这周末暂时放弃了电影,在厨房试着给自己做的慕斯拍定格广告,最后得出结论:算了吧,这能拍到死。
    demy耸了下肩膀:“做事情要先想清楚,不能因为joanne建议,你就去这么干,好歹把她一起拉上,下次真碰到金主,你就不是唯一一个有经验的。”
    leah有天给静安带了份慕斯,静安手机里正在重温《小羊肖恩》,一个定格动画,一份甜品,两者一结合,静安顺嘴就提了一句,没想到leah真去实践了。
    静安无视demy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嘴,说她看完了《故事经济学》,等整理好笔记会群发一份,有兴趣者可以查阅。
    “这书侧重讲品牌传播,归根结底要大家学会讲故事,在品牌和受众之间建立情感连接,”demy显然看得比静安要快,“咱们现在讲故事的机会不多,但看看也没什么坏处,paige可以仔细读一遍,应该会有所启发。”
    最后看向静安:“还是想拍故事片?”
    静安听出弦外之音,重重点头。
    “最近在跟进那款新出来的音响,到时候你负责,前提是先拿下。”
    静安先前虽供职于影视公司,但偶然得到过一次拍广告的机会。产品出自顶级音响品牌,品牌方亲自建组,邀请好莱坞名导操刀,专业摄影师掌镜,而制作团队找到了静安的公司,demy被boss钦点,静安负责执行。拍摄场景全部实搭,道具组加班加点,后来广告一经上线,点击量迅速破千万,不久后还斩获国际广告节奖项。
    珠玉在前,木椟在后,静安愈加不敢掉以轻心。
    准备创意方案的间隙,静安偶尔会想起沈西淮。那晚的沈西淮沉默寡言,与静安印象中以及新闻里了解到的都不太一样,不过鉴于两人的关系,静安觉得情有可原。一句“对不起什么”,分明也意味着他压根没把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既然他不在意,那她也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每每看到柠檬水,看到领带,甚至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静安都忍不住要想起他。
    她算着时差给周陶宜发消息:“那只表还回去了。”
    作为硅谷最为普遍的程序师,周陶宜正在兢兢业业写代码,看到消息立即睁大眼:“你们见面了?!”
    静安跟周陶宜相识于毕业后不久,两人连续两次在不同场合巧遇,又意外聊得投缘,各自留下联系方式后便来往了起来。静安跟她透露过沈西淮的存在,但也仅限于那只表。
    “对,碰巧在饭局上碰见。”
    “我们伟大的祖国那么小了吗?就能这么巧?!”
    静安见到沈西淮的当时确实也很惊讶,但淮清说大不大,又有朋友那层关系,碰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向他道了歉。”
    “道歉?你犯不着道歉呀!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静安再度回忆起那句话的语气,想了想说:“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不至于吧,你们不是同学么?谁先打的招呼?”
    “他。”
    “然后什么也没说?”
    “就跟我要了表。”
    “他自己要的?那也太奇怪了吧!当初不是他自己说不要了的么?”
    周陶宜又说:“不过这表确实贵,要回去也理解,好歹能换一辆车。反正东西已经还回去了,这事儿也就结了。”
    静安认为周陶宜说得对,表已经还回去,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再多想只是徒增烦恼。
    她手头有两个项目在收尾,需要时不时去剪辑室盯片,等她再回来,手机里有周陶宜的新消息:“好想你,啥时候回大湾区见见我们呀,你不在,连水果点心都没得吃,我每次经过书架都要翻翻你买的书,看到你的笔记连代码都敲得更有劲儿了。对了,之前doordash上那家中餐厅越来越猖狂了,我连续点了几次冷饮都给的热的,就在评论区里提醒,他竟然说饮料本来就是热的,因为开冰箱太费电,有人说配送慢,他说实在抱歉,因为我们没给工作人员配飞机,靠,气死我了…”
    静安笑了起来,回:“最近都没办法请假出国,再等等,过几天给你们寄果酱。”
    “我恨!想吃你做的佛卡夏,凉拌鸡丝,雪蟹拌面!我tm说着都要流口水了,说来说去还是郑暮潇最有福,至少想吃的时候还能去找你。”
    “他很忙,都没能见上几面。”
    “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牛郎织女,不然就是男人跟海澜之家,一年只见一次,明明就在对面楼,见个面都这么困难。”
    周陶宜喜欢乱用比喻,静安不甚在意,“也没那么难,昨天正好约了吃饭,到时候你应该睡了,不然可以一起视频。”
    “算了,我不想看他,看了只想睡了他。”
    静安不禁摇了下头。
    静安和郑暮潇是高中同桌,读研都在美利坚,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郑暮潇从计算机四大强校之一毕业后就飞来了硅谷,研一时实习的那家公司给了他高薪,世界知名大厂也纷纷抛来橄榄枝,最后他还是选择加入了一家研发中心,专攻人工智能和互联网安全领域。
    硅谷物价房价高,通勤和房子是永恒的话题。静安那时住在很旧的老房子里,堪称小黑屋,连客厅也住人,生活极不方便,即便这样月租也过万,还不算水电。而同样的房租,郑暮潇先前在东海岸可以住公寓,现在完全不敢想,他自己一个人倒能凑合,但见不得陶静安委屈自己,便提议一起在公司附近跟别人合租公寓,由他来出大头。他清楚陶静安从不占人便宜,所以被拒绝也在意料之中。
    后来认识了周陶宜,两人的住房状况都得到了改善。周陶宜是富二代,她爸妈在西雅图,硅谷的三层小洋房就她一人住,起初她看中了陶静安的厨艺,后来看中了她这个人,就撺掇她搬来,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静安也喜欢周陶宜,搬过去之前先谈了条件,一是房租照交,她也不忸怩,欣然接受了周陶宜给出的优惠价,二是她只要有时间,会给大家做饭。
    夸张点说,在硅谷吃水果也能把人吃穷,而陶静安总是会把冰箱塞满,健康食品一应俱全,朋友里有喜欢喝茶和咖啡的,她都能帮忙冲泡,自己却不爱喝。周末她会开着锄草车在院子里锄草,然后种花,她还想自己种菜,但不想搞坏周陶宜的院子。
    没过多久,周陶宜就确定占便宜的是她自己,占的还是个大便宜。她觉得陶静安很神奇,可以记住身边每个人的生日,还很会挑礼物,实用又美观。她也最喜欢跟她聊天,每每风风火火从公司回来,跟她说上几句就能平静下来。她给陶静安的圣诞贺卡上写过一句:你是我的安定剂。也试着拒绝收她房租,但陶静安坚持支付。
    “你现在开销比之前还大,我感觉我帮了个倒忙。”
    “怎么会!我现在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一大截,质量一提高,就更有力气工作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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