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是往里开的,她知道她哥是要去自己的房子。
    当初她并不想住来这儿,是听小路哥说她哥在开工前就定了一套,她才跟着要了一套。二十二栋别墅大小不一,她哥要的占地最小,设计图他亲自把关,最后是完全按他本人意愿落成的。别人家院子里有草坪,他只要一半,剩下一半是光秃秃的泥巴,小路哥开玩笑说可以在里头种葡萄。
    这还是她第一回住淮清东面,比西面更老旧,地方她不怎么熟,只知道再往东二十分钟是小路哥先前给拍过宣传片的粮仓口,往北十几分钟是cbd,上班通勤倒很方便。
    原本以为她哥要沿袭他惯常的设计,那栋房子却装修得格外有人气儿,色彩搭配自然明丽,中西厨兼具,书房影音室都不大,又是满屋子的绿植花草,看着尤其适合生活。不过家居内饰都不便宜。她屋里的家具跟那边几乎一样,都由她哥亲手置办。poliform的全套沙发茶几,giorgetti书桌,fendi桌椅,有套二十万一对的水晶龙头,她哥认为不太搭,被她顺手拿来自己用。最贵的是屋里那架钢琴,差生文具多,他钢琴明明弹得不好。
    月亮悬在空中,像深蓝海水里一只金色的鱼。
    沈西淮进屋先去看阳台上的花,太久没照料,几盆秋海棠已经衰败,他答应给她养,但并没有养好。后院还空着,他想过把凌霄路的果树移植过来,可果子已经结好,只能等到明年。
    时间慢,久站后不过二十分钟。
    上车前他又忍不住吸烟,随后一脚油门开回凌霄路8号。
    进屋后怎么也睡不着,手边那本《绝对笑喷》没心思继续读,他找出根据这书改编的英剧来看,名字可真有趣,《疼痛难免》。
    画面里一闪而过的街道让他想起在lse的那三年,他过得尤其糟糕,无时无刻不想回来,但回来只让他更难受。
    他减少使用社交软件的时间,有几回直接卸载删除,然后不断地给自己找事做。中国学生很难申到奖学金,他试着去申,拿到后又报名参加建模大赛。钓鱼可以让人心静,他就加入钓鱼俱乐部。每天沿着泰晤士河跑步,偶尔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来回打转。他会去踢球,喜欢曼联,但仍然开车三小时去利物浦看球赛,披头士的雕像只是顺道拍的。西桐和小路他们打来电话抱怨他不回消息,如果不是他们催问,他不会把社交软件下载回来。
    lse除了被叫做“伦敦金融技校”和“投行人才市场”,还有另一个别称是“伦敦女校”。学校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这使得他经常需要拉黑一些频繁给他打电话的号码,收件箱里的图片偶尔过于露骨,为此他注销过很多次邮箱。
    陶静安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想要跟他睡觉的人,这显得他愈发可笑。
    电视剧播了一夜,他几乎没合眼,也几乎没看进去,又继续放起《海上钢琴师》。
    天彻底亮了,他抓紧时间眯上眼,脑袋里1625的招牌一晃而过。
    十一月,陶静安的生日快到了,即使她不愿意,他也要跟她一起过。
    第40章
    十一月半,离陶静安的生日还有五天。
    这一天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沈西淮和往常一样从早忙到晚。
    上午的触动游戏开发者峰会一结束,他跟他表哥站会场外吸烟。
    自去年年中成立子公司ib科技以来,柴斯瑞就致力于做出ib的第一款手机,ib取自奇思,idea box,对柴斯瑞有特殊意义。在进入智能手机时代之后,“音乐手机”这样的说法越发鲜见,而ib科技成立的目的就是打造出有口碑有情怀的音乐手机。
    持续耗费一年多心血,柴斯瑞仍为明年三月份上市的新品发愁,问表弟意见,他竟不吭声,定睛一看发现他正对着外头的雨出神,压根没听。
    沈西淮其实听见了,只是想起了别的,触动旗下子公司不多不少,唯独还缺一家,他先前就动过念头,他表哥因为私念成立子公司专门做手机,他则想让人拍电影,但迟迟没有确定下来,或许该尽快提上日程。
    他将烟掀灭,看回他表哥,“可以考虑做个系列,或者从idea box上做文章,做成mystery box,现在不都喜欢开盲盒么?”
    柴斯瑞思索片刻,随即笑了,“你这现想的方法比他们说的听起来靠谱多了,要是给你来做,你打算怎么开这个盲盒?”
    沈西淮语气波澜不惊,“我会考虑跟触动合作,用他家预计明年上线的音乐app,至于怎么开,要看你想让消费者看见什么。”
    柴斯瑞微讶然,“已经立项了?”
    “刚立,没什么进展。”
    柴斯瑞从他话里听出几分泄气来,觉得十分稀奇,“那么硬的骨头都啃过,你做音乐产品不是众望所归么?还有压力?”
    沈西淮又拿出烟,自嘲地笑了下,“还真有点。”
    两支烟的功夫,来不及多聊,沈西淮离开会场,直接赶往唱片公司。
    有段时间没来,1625的销售报表他翻了几页,又随口问起《listening》下一期的选题,没有发表意见。
    会议结束时外头仍灰蒙蒙一片,仿佛置身于阴雨连绵的伦敦。
    沈西淮不喜欢雨,像被潮湿感紧紧挤压住。他觉得闷,站落地窗前解开一粒衬衫扣子。
    新闻里zl刚发出道歉信,态度极尽敷衍,他扫一眼,翻出通讯录连续打了几通电话,随即按灭手机。
    身后有人敲门,他回头,见到一行熟悉的脸。
    lemon fish是传统的四人乐队,三女一男,沈西淮找到她们之前几度趋近解散。电子音乐不断推陈出新,但电子乐队在国内算不上流行,说得出名号的更是寥寥无几。她们那时在市场上几乎无人问津,迫于温饱问题,已经打算另谋出处,所以当触动唱片公司向她们提出签约意愿时,她们相当震惊,理所当然地询问原因。站她们对面的人年轻英俊,却沉稳有余,实在让人很难将他跟网上那位互联网大拿之子联系起来。
    沈西淮解释说无意看见过她们的表演视频,认为她们的音乐应该被更多人听见。她们颇为意外,往常看她们表演的观众不过三五个,将她们的表演视频传播出去的可能性更是小之又小,但假如没有这三五个到场支持,并且发邮件鼓励,她们甚至撑不过第一次解散危机。
    倘若那几位听众是她们背后的推手,那么沈西淮对她们来说是伯乐,是当时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人话少,但完全没架子,关键在音乐品味高,决断能力强,又熟悉市场运作,第一张专辑在他的全程跟进之下,一经上市就引发热度。
    专辑拿下月度销售冠军那天,几人一起请沈西淮吃饭,桌上照例点了一道柠檬鱼。柠檬鱼最开始是沈西淮点的,那时乐队刚签约,沈西淮请她们吃饭,桌上聊起乐队新名字,取了几个都不太满意,后来鼓手指着面前那道柠檬鱼,说这鱼特好吃,不如就叫lemon fish。原本是玩笑话,问起沈西淮,谁知他竟没有异议,说听起来很不错。名字就这么定下来。
    沈西淮在制作室听完lemon fish刚做出来的几首音乐,才从公司出来。
    路上柴碧雯来电话,说她人在凌霄路,刚从他门口的邮箱里找出样东西来。
    “我待会儿正好路过公司,顺手给你带过去?”
    “什么东西?”
    柴碧雯卖关子,“到时候看了不就知道了?”
    “晚上我回去,放着就行。”
    他出差频繁,鲜少时间在家,压根没有功夫查邮箱,能往他邮箱寄东西的除了沈西桐他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柴碧雯仍跟他确认:“真不要我捎过去?你不得半夜三更才回来?”
    “八点能回。”
    柴碧雯没坚持,“桐桐说你昨晚去看了binbin,你那房子晾了小半年,能往里搬了吧?”
    沈西淮去摸烟盒,摸出来又只是捏着,说:“再说吧。”
    柴碧雯试探不出什么来,只好说:“尽早搬进去,不住可惜了。”
    他没说话,他没想过要搬进去,不是不想,而是没必要。
    这边刚收线,助理的电话又进来,告知成森电商的老板约见面,他并不意外,知道是刚才那几通电话起了作用。成森在淮清电商业一家独大,老板颇有经营头脑,但似乎一心忙于工作,没时间教出一个好儿子来。
    他让助理直接回绝,靠车椅上闭目养神。昨晚没睡,他一天都没什么精神,也吃不下东西,工作怎么也做不完,但他今天并不打算加班。
    离圣诞还早,公司门口几排银杏树已经被人套上毛衣,看上去花里胡哨。
    头顶乌云揪结成一团团,低低压着。雨暂时停了,雾气宛若密密麻麻的电子颗粒,重重挥在人脸上。
    到公司开最后一个长会,陆续有人进门,他按着太阳穴去翻面前的文件,纸页锋利,冷不防在他指尖划出道伤口,他还没反应,对面先有人倒吸一口气。
    这位中美混血看着对面的老同学,笑着说:“见血消灾,看来要有好事发生了。”
    沈西淮没有封建迷信,对此不置可否。
    中美混血继续笑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做search fund的时候,你腰一受伤,我们当天就拿到了十万美金。”
    斯坦福会提供众多资源以支持学生创业,但想要拿到十万美金的创业基金需要经过极其激烈的竞争。学校附近就是风投一条街,当初成立投资基金是沈西淮的提议,起初他们没太当一回事,只当课余实践,但沈西淮显然不是这样,找来几家投资公司还不够,向学校提交了创业基金申请,有支师姐团队来势汹汹,原本以为获胜无望,结果出来却令人惊喜。
    当时沈西淮不在,给他打电话没接,他们几个开玩笑说这位斯坦福叛徒大概又跑去了他的快乐老家伯克利。晚上再见他没看出什么异样,隔天有女孩子找来学校,他们才知道叛徒在伯克利被流浪汉伤了一刀,刀口不深,只是流了点血。这伤是替人受的,人家女孩子过意不去,给他送来药跟吃的喝的,仿佛他伤到无法自理。那时刚下课,他们匆匆见了那女孩一眼,两人隔着些距离,彼此十分客气,实在很难让人误会起来。但招呼一打完,就见冷面叛徒竟直接把人带去公寓,他们以为铁树终于开了花,可在那之后再没见那女孩。
    消灾见血当然是玩笑,创业基金是靠实力拿的,甚至在拿到后沈西淮又匀出一半给师姐团队,条件是跟她们借鉴创业经验,他们不禁腹诽,这人对异性真是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一心只有他的创业经。
    沈西淮将手指一收,他当然记得,但并不愿意回想。
    中美混血又问:“那app还做不做了?这段时间都搁置,连名字都没一个。”
    天阴沉沉的,让他愈发心烦意乱,表面不动声色,说:“不急。”
    好不容易结束会议,他回办公室坐着不动,助理敲门进来,说成森老板又来电话,问怎么回复。
    他仍然不意外,“问他儿子打算怎么道歉,再来谈见面。”
    助理点头,又给他递来个纸袋,说是他妈刚捎来的,里头空荡荡,只一张卡片,他拿出来一看,邮戳显示海岛的名字,明信片上几行字迹熟悉到他一眼就认出来。
    「我那天或许不该那么冲动,以致于我们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
    他来回看了几遍,有些无奈地想,陶静安的字可真他妈好看。
    窗外雨迟迟没落下来,他将明信片放进抽屉,起身出了门。
    他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车子却开往另一个方向,刚在公寓底下的车位停定,助理又打来电话,事项一一确认后,又问起明晚的饭局。
    他觉得烦,让助理推了。
    他最讨厌麻烦,烦应酬,烦八卦,烦等待,但没有什么比陶静安更麻烦。
    陶静安是个天大的麻烦,丢不掉,解不了。
    他能轻易看出其他人的想法,也自以为足够了解她,可发现远不足以读懂她的心思。前一刻她能让他错以为她或许对他有点好感,后一刻她又排斥跟他的圈子有任何接触,然后她说她后悔了,说他们的开始是个错误,如果不是临时发生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跟他撇清关系。
    可他不想。
    巴沙鱼他不想只吃一次,而同学只当一次就够。
    他需要立场,需要一个明确的身份,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
    他原本想等,等事情解决,可在医院的电梯里他揽住她,在她从巷子里跑回来的那一刻,他不想再等,也等不了了。
    无论陶静安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他知道这样的时机一旦错过再也不会有,而陶静安随时可能会提出跟他分开。
    他想,就当他卑鄙一回,在她生活和工作皆不如意时趁虚而入,说不定陶静安真的有点喜欢他。
    不过即便真的喜欢,也完全不足够支撑她答应和他结婚。
    结婚……他可真敢提。
    在商场上他能看准时机去冒险,也总是在赢,但这是陶静安,压根没有赢与输。
    雨又渐渐落下来,陶静安大概还在医院,也或许回了粮仓口,他知道她今晚不会回来。
    车子往回开,音响里rodriguez在唱,“i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我总想起你,我总想起你,我总想起你)
    在看纪录片之前,他并不知道这位歌手拥有那么传奇的人生,在美国籍籍无名,在南非却好比约翰·列侬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仍然每日从住了四十多年的房子里推门出来,独自走在底特律涂满湿雪的街道上,出发去卖苦力。
    他不知道陶静安哪来那么多时间看电影,她在发出某支乐队的表演视频时,配文短短一句:searching for sugar man.(寻找小糖人)
    他查了才知道这是部纪录片的名字,而她把那支乐队比作不平凡的小糖人rodriguez。等看完纪录片,他觉得当个建筑工似乎挺不错。
    影片里用来描述小糖人的一句话也让他印象深刻:american zero,south african hero.
    他觉得他该做点什么,帮助更多的zero成为hero。
    他让人去联系那支乐队,然后就有了lemon fish。
    音响里小糖人已经唱到下一首,贝斯明显,吉他很弱,歌词直白。
    经过晏清中学后,路不再那么堵,他脚踩油门,车子在濛濛雨雾中开进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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