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在燕南贰号的11号房,静安第一次过来时快要以为自己误闯进了法国新浪潮五虎将的电影,在那之前她并不知道沈西淮的审美可以那么地两极,如果凌霄路8号是北欧,那么11号房就会让人以为自己正身处南法。
    沈西淮说缺不少东西,可静安没发现需要补上什么,他也说新房子有点乱,静安却觉得没有比这更干净整洁的了。
    淮清的冬天太冷,院子里那块地暂时没法种上蔬菜,静安打算明年开春再作研究。她进屋先去看阳台上的植物,秋海棠过了花期养不成,沈西淮说他明年再给她养,现在先养点别的。她把部分植物搬进屋里,靠窗的桌上摆着她刚买来的缝纫机,衬衫还没来得及开始做,桌子是从意大利运来的giorgetti,她昨晚试着用了下,暂时还没有产生任何与它价钱相符的感受。
    客厅里那台巫1900是沈西淮从8号带过来的,静安需要思考together宣传片的背景音乐,这一次她没有从唱片架上取下黑胶,而是连上蓝牙听路易·威登在2008年推出的那款虚拟产品。
    舒淇的声音充斥在屋内,静安一边准备食材一边思考,together意在凸显朋友之间的分享,或许可以通过影像的方式将分享的故事具象化,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在这支宣传片里拍电影……
    她暂时任由自己肆意地思考,将排骨摆上铺满苦瓜片的碟面,西桐也喜欢吃这道菜,她将多出的那份外加杏仁豆腐放进食盒,又打一份什锦汤和两份米饭,连同切好的水果一并装好。
    她穿好外套出门,拎着盒子走去6号。西桐住的房子要大上许多,远远就可以看见高高的屋顶。
    刚才那辆蓝色的斯巴鲁仍旧停在门口,院门没有落锁,静安站在门口按门铃。
    先跑出来的是binbin,兴奋地连汪几声,眯着笑眼往静安怀里扑。
    静安把口袋里的牛肝冻喂给他吃,抬头仍不见人出来,于是往里走几步,打算直接把食盒放在院子里的圆桌上。
    还没放下,里头传来脚步声,静安抬头看过去,正要喊人,一道意料之外的细瘦身影出现在门口。
    静安一时愣在原地。
    那人穿贴身的高领毛衣和笔直的丹宁长裤,长发散在身后,看上去略显颓唐。手里夹一支兀自燃着的细烟,眼睛在白色的雾后微微眯起。
    静安并不确定门口的人还记不记得她,很快开口打招呼,“你好,我给西桐送点东西。”
    里面的人仍站着没动,浑身透出清冷的气息,隔会儿才迈着台阶走出来。
    她边走边将手里的烟灭了,声音透着沙哑,“进来吧,她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静安默了两秒。
    对面的人这时笑了,“陶静安,不记得我了?”
    她一笑,那颗泪痣愈发生动起来。
    第54章
    作为晏清中学2011届理科实验班的学生,对陶静安的印象大概都类似,刻苦,漂亮,郑暮潇的同桌——抑或是女朋友。
    苏津皖也不例外。即便她曾经很想要认识陶静安,但一直到高考结束她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没有主动与人认识的习惯,大多时候都比较被动。
    她记得那一年尤其热,复习书堆在桌上快要挡住看黑板的视线,唯独她的桌子有些格格不入,桌面尤其空旷。艺考成绩在一个月前已经陆续公布,六个全校第一的成绩仍然没有让她得到父母的支持,但她从弟弟那儿收到了六份不一样的礼物,这让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手臂上的伤口是几个月前留下的,早已经愈合,是爬墙时不小心刮伤的,那天她流了很多血,也掉了不少眼泪,一直从家里掉到学校,她不想进教室,坐在礼堂后的台阶上对着那道伤口哭了很久。好在疤不明显,细细一条,以后有的是办法可以盖住。
    教室里很安静,即便是考前最后几天,埋头复习的人仍然占了大数。她看不下书,习惯性往左后方看,书本挡掉那人的大部分身体,修长有力的手臂横在桌上,霸道地露出一截来,压在手臂上的则是那颗脑袋。这是他惯有的姿势,起初她误以为他在睡觉,有几次发现他只是睁着眼睛在放空,视线无意识朝着某个方向。他头发总剃得很短,应该是为了方便踢球。那双塞在课桌下的大长腿很是憋屈,校服裤对他来说太短,细瘦的脚踝连同白皙的皮肤被迫露了出来。她只看两秒,想起那位有些“变态”的足控导演昆汀,匆匆收回视线。
    班主任把毕业照分发下来,她没能跟身后的人拍成合照,因为她压根没在操场上找见人,不过没拍成也没关系,她随时可以找他补上。讲台上班主任还在讲高考注意事项,要大家提早把一部分书带回家。她再度回头去看人,见他低头在看着什么,表情很是专注。她偏了下头,才见他手里拿着的是刚发下来的照片,她原本想跟他借来看一看,等一下课,照片却已经被他收了起来。
    她去帮他搬书,他不让,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耐心,她站旁边看着,有人不小心把他书带翻几本,她又忍不住去跟他一起捡,捡了便没还,坚持给他拿下了楼。他家司机等在门口,西桐也过来凑热闹,非要送她回家,路上她随手去翻那本他排练时常用的乐谱,曲目熟悉到可以背下来。
    他在乐队里弹贝斯,会的乐器却不止这一种。偶尔排练前会试一试她的鼓,也会借吉他玩两下,他们乐队吉他手很喜欢coldplay,可他不怎么感冒,表演他们的曲目也总是勉为其难。但她却在他的乐谱上看见了coldplay,简谱是他手写的,连线条都画得很好,挤在空白处,一分钟不到的《parachutes》,加上歌词也只短短几行,这是他在排练室里弹过好几回的曲子。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她把那摞书留在后座,唯独带走了那本乐谱。她一路跑回家,到房间重新将乐谱拿出来,迅速翻至刚才那一页,歌词旁那三个字真真切切,告诉她并没有认错。
    她心跳如雷,将乐谱翻回第一页,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同样的名字出现了十一次,各个角落里的笔迹漫不经心,更像是拿笔的人无意识写下的。
    甚至有一处的后头跟着一句“don't worry be happy”,这是他们不久前在毕业典礼上表演过的曲目,此前他们从来没有排过这类体裁,就像以前坚持要排披头士一样,这首也是他执意要换。她以为他只是想在毕业前换一次表演氛围,原来只是想给特定的人听。
    那时候她在想,假若陶静安真的有什么烦恼,沈西淮这样的方式大概不比她同桌的一句安慰来得有用。
    第55章
    她想不明白那一年为什么会那么热,教室里的风扇作用很有限,额前的刘海很容易就被汗湿。学校将眼保健操贯彻到底,她在环绕的音乐声中偷偷回头,毫无意外地看见身后的人并没有闭上眼,他向来没有做眼保健操的习惯,年级主任巡视时曾经逮到过他,大概是因为他前阵子作为校队的一员在篮球联赛上替学校争了光,他只是被点了下桌子以示警告。
    她跟随他视线看过去,视野里那道背影很单薄,束起的马尾柔顺地扫在肩上,桌角的杯子透明,里面飘着几片柠檬。她看了一会儿再回头,身后的人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他的视线肆无忌惮,也旁若无人,甚至都没有发现有人在看他。她回头闭上眼,眼睛里仿佛有东西要掉出来。她用力摁住眼皮,想要做出一道数学题来,可她只知道一次眼保健操五分钟,并不知道身后的人看了多少回,以致于这道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变成无解。
    音乐声停了,身后的人低头在做题,脸上的笑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尤其吸引人,所以才笑得那么少。她很愿意看他笑,但很难将那五分钟包括进去。
    她重新去看那几片柠檬,再去看旁边正凑在一块讨论题目的人,他们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彼此都坦荡大方,班上同学从不会拿他们起哄,但仍然心照不宣地认为他们是一对。两人共同值日,课间操同进同出,分享一副耳机,一起小声地笑,以及在留言簿上互相提及对方的名字。即便没有在恋爱,也已经在恋爱的路上。
    沈西淮显然没有机会,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低下头去争取机会。
    他一开始留在淮清,后来又去了英国。她隐约猜得到原因,也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电影学院的课程格外紧凑,她学表演,乐队主唱在隔壁的导演专业,剩下一个吉他手在q大学摄影。某天吉他手在群里发了张照片,她第一时间就认出桌面上那个眼熟的水杯。陶静安在r大,但仍然会去q大的图书馆找郑暮潇一起学习,这并不令人意外,只是这张照片发在群里多少有些残忍。她岔开话题将那张照片刷走,隔会儿再去单独找始终没有出现在群里的人。
    他上个冬假没有回来,甚至拒绝了西桐要去找他玩的提议。离暑假不剩几天,她要问问他回不回国。她很想他,如果他不回来,她就直接飞去伦敦找他,就当提前为了新戏去踩点。
    她整个大学都在不停地看电影,《当哈利遇到莎莉》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让她相信从朋友到恋人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相反地,安妮·海瑟薇的《一天》她不愿意多看一眼。
    她等到了他回国,大概是因为伦敦不比淮清热,他仍穿长袖衬衫,拎一只简易的包从机场里出来。小路用拳头招呼他,他笑着伸手挡了下,然后才挪开视线来看她。视线一如既往淡淡的,却仍旧让她心跳霎时加快起来。来之前西桐还在说她哥烦,现在真见着了,拽着他不松手,甚至抽着鼻子流下两滴眼泪,她只好坐去副驾,在后视镜里看他有些清瘦的脸,他穿蓝色衬衫,露出突起的喉结。西桐将脑袋靠他肩上,一路上都滔滔不绝。
    车子开去小路家,小路把他家在法国波尔多酿造的白葡萄酒拖出来,说是去取杯子,却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她找去外头,夜里的风有些凉,小路跟旁边的人并肩站在泳池旁边,她默默看着他们抽完一支烟,小路说还想试一试,旁边人没有同意,说抽烟对味觉有损害,他以后是要做葡萄酒的人,要留一个好舌头来品酒。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甚至抽得还很凶。整个晚上他始终在笑,心情看上去格外地好,直到他按着太阳穴醉倒在沙发上,似乎是很难受,眉心蹙起来,脸色尤其惨白。
    小路把他架上楼,说要去外头买点醒酒汤回来。她去给他拉薄被,手碰到他下巴时没有立即收回来。她想,小路家的酒实在太烈了,烈到她有一瞬间昏了头,视野里那张嘴唇很薄,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靠近,他先无意识地翻了身,嘴里溢出三个字。她分明听清楚了,却还是凑过去,听他再度喊了几次。
    其实她已经预料到了,以前她以为他不可能低头,事实上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曾经的很多举动都不是毫无缘由。他甚至主动分担组织艺术节的活儿,文宣说喊不到人,他建议私下打电话跟同学商量,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打出电话,但那场艺术节的最后,起初没有参加的陶静安最终出现在了台上。她在候场时甚至录了影,而旁边的主唱一边抱怨沈西淮非要换曲,一边认命地背《a day in the life》的词。
    电影里都是骗人的,哈利跟莎莉最终可以在一起,但不是人人都是他们。
    沈西淮那次意外在国内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决定一起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她并不意外。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他想见的人真的出现在了聚会上,只是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别人。
    陶静安看上去更漂亮了,眉眼间柔和又明媚,似乎比以前更加自信。她曾经想过要不要加她的联系方式,但最后她没有允许自己那么做。
    餐桌上,旁边的人一脸云淡风轻,笑着化解周边同学的误会,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很糟糕,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特别难受,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旁边的沈西淮。
    她跟陶静安不熟,却还是突兀地问了她的打算。她本不应该这么做,如果她不问,或许沈西淮就不会去斯坦福。可是谁又说得准呢?
    郑暮潇与梁相宜恋爱的消息传出时,她正处在舆论风口。她以为沈西淮终于要有机会,可只是见他一天又一天卖力地工作。
    她并不知道陶静安什么时候回的国,在街上偶然看见她跟郑暮潇仍在一块,她很是意外。饭桌上她故意透露给沈西淮,但很快意识到他或许早就知道。
    紧跟着是澄清,然后知道他结婚,现在更是意外地碰见了陶静安。
    她知道沈西淮在燕南贰号有自己的房子,不过西桐他们现在尤其敏感,对待她的态度小心翼翼,关于沈西淮的消息一句也不提,似乎担心她下一刻就要想不开。
    她确实将沈西淮结婚的消息消化了很久,即便早就预想过,也始终没法接受。
    直到看见眼前的人,她终于有了一些实感。
    她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只是笑着问对面的人:“不记得我了?”
    她自认为这个问题问得并不好,工作室前不久刚发了澄清公告,陶静安即便不记得她这位老同学,也肯定听见过沈西淮的绯闻。
    不等她回答,她很快说:“进来吧,西桐估计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静安这回没有犹豫,跟在苏津皖身后进了屋。
    西桐家的客厅要有11号的两个大,她把食盒放在旁边桌上,binbin不知从哪儿叼来一只胡萝卜玩偶,紧跟着又叼来一只鸭子,显而易见是要她跟着他一起玩。
    静安暂时没满足他的要求,他又凑过来用脑袋拱她,她揉了下他的脑袋,听见对面的人说:“我之前听西桐说了,那个口红的事情。”
    静安有些意外,又听她紧接着说:“网络上的话都不用怎么信,大多都是假的,用不着放在心上。”
    她表面在指zl事件,静安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嗯,就像你演的那部电影。”
    苏津皖很是意外,“你看了?”
    静安笑了,“我是你的影迷,那部电影我还买了碟片。”
    对面的人笑得十分真诚,苏津皖心里的褶皱莫名被抚平了一些,她开玩笑说:“可能是我最好的一部片子了。”
    “你不打算演戏了么?”
    苏津皖一愣,“当然不是。”
    “那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好的作品。”
    苏津皖这才意识到陶静安刚才那个问题的真正目的,她忽地笑了,“同样的奖很难再拿第二次。”
    “可是拿一次就很厉害了。”静安将黏人的binbin拨开一点点,不过没能成功,“我有个同事叫leah,她也很喜欢你,在办公桌上贴了你的海报,一直在等你的新作品。”
    苏津皖又是一愣,正要开口,屋外传来车子引擎声。
    前一刻还在黏人的binbin下一刻猛地往外跑,静安跟着站起来,见对面的人正认真看着自己,一时有些尴尬,便开口说:“西桐回来了。”
    西桐的声音适时响起,“狗崽子你有没有良心?!”
    静安默默笑了,转身刚到门口,又听西桐喊道:“沈西淮你赶紧把他给我带走,我不想理他了!”
    说着声音又立时低下去,可屋里的人仍能听见:“得了,你赶紧走,津皖姐在呢,你们还是不要见的好。”
    静安脚步一顿,在察觉到旁边人视线的同时,停在了原地。
    第56章
    静安没有任何经验来应对当下的状况。
    高中时她在台下看过苏津皖打鼓,觉得很酷,后来在加州看了她的电影,开始在touching上关注她。她总是在听最新和最老的音乐,看最新和最老的电影,见解独到,专业词汇信手拈来。她喜欢mitch mitchell 和keith moon,偶尔会发练鼓视频,也多次在touching上推荐lemon fish,最近一次提及是为他们的二次巡演作宣传,足见她的喜欢程度。但网友们更愿意从另一视角出发——因为沈西淮喜欢,她才跟着喜欢——显然对不久前幽默工作室的澄清公告视而不见。
    静安当然也不是完全地无动于衷,早在高中她就看过听过一些绯闻,只是当时看过即忘。研究生时期有程烟在身边,被迫了解了她口中“天生一对”的一些过往,但程烟提及的内容更像是水中花镜中月,始终带着一层模糊感。静安当时确实介意过,却没有任何立场,也不认为那有太大意义。而时至现在,无论苏津皖跟沈西淮曾经是什么关系,都已经成为过去式,她完全没有介意的必要。
    她跟苏津皖并不熟,但不至于相对无言,可西桐的话让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静安有一瞬间的慌乱,她来不及去揣摩西桐话里的深意,正思考怎么破解眼下的局面,外头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苏津皖的意思?”
    沈西淮的声音不轻不重,却颇具威慑力,西桐顿了下才说:“我的意思又怎么了?我是——”
    “沈西桐,”他直接打断她,“说了多少遍了,别总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也别总脑补些有的没的。”
    “我哪里脑补了?!”
    “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要不要见面苏津皖有她自己的想法,不是你说了算,她要真不想见我,不会等到现在。当然,如果确实不想见,那我现在就走——”他顿了下,语调终于有了些微变化,“我确实也得走了,你嫂儿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这话又引来西桐的反驳,“我没说不能见,是津皖姐她现在……”
    静安没再听下去,她抓准时机回头,冲旁边人笑了下,“他俩在一起是不是总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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