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如用肩膀蹭了一下突然发痒的耳朵, 把书哗哗翻得像扇风。热, 这破天气真的热。
    送走林尘后, 她在一团酷热难耐里回到家,突然听见孟廷在厨房不知跟谁打电话,说的是关于她的话。
    她抻着脖子把耳朵朝向厨房的方向。
    “……是的老师,要不然还是麻烦您帮我换个女生吧。”木质和磨砂玻璃的推拉门后,孟廷沉冷的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对, 实在是……那个男孩子太漂亮了,很影响我女儿学习。”
    顾慎如听得咧咧嘴,难得感觉母亲说得特别对。
    但是她不想换人, 不想不想不想!
    她急得冒死从孟廷包里偷手机给林尘发微信:“林小土, 我妈要换你了, 都怪你!”
    没事长这么好看干嘛!
    但林尘似乎并不在意。
    “别担心,小朋友。”他回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你妈妈要求很严格,一定要高考英语笔试和听说全满分才能来教你。”
    顾慎如觉得这倒不意外,毕竟她妈一向要求高。
    “今年题比较难,全市只有三个满分。”林尘又发来一条。
    “那还有俩呢!”顾慎如紧张地发了个愤怒的表情。林小土你就该比满分再多考一分!
    “放心。”这次林尘没再多解释,“一定是我来教你。”
    顾慎如看着信息半信半疑,心里敲鼓。她都要被孟廷发配加拿大了,真的很想好好珍惜走前这最后一个多月。等她回来,他就要去上大学了,还不知道他会去哪个城市,离得远不远。他们还没聊过这个。
    正在她忧愁的时候,孟廷打完电话从厨房出来,吓得她一个激灵,立马藏起手机抓了本书大声地读。
    但其实接下来直到当天晚上,她都还是平静不下来,把那一本小蓝书在手里卷过来卷去过。最终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去问孟廷关于换口语陪练的事情。
    最后可喜可贺,她得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答案——其他人暂时没时间。
    .
    “其实根本不是没时间!”不过第二天,消息灵通的梁芝就告诉她,那另外两个考满分的女生都是因为被林尘“买通”,才放弃那个工作机会的。
    “咱阿姨给的钱也不少,谁不想来。”梁芝这么说。
    “那他拿啥买的?”顾慎如当时没搞懂,感觉林小土也不是很富有。
    “论文,他答应帮她俩把大学四年的论文全写了。那俩还一人收了他一笔保证金,比阿姨给的工资还高,不写完不退给他。”
    “这不欺负人吗?”顾慎如明白过来,开始生气,“他是傻的吧!”都什么不平等条约。
    “你才是傻的吧!傻帽小鸡崽儿。”梁芝在一旁搓手坏笑,“啊呀没想到你那条大狼狗还挺有心机的。你就装不知道好了,别枉费人家一番苦心。”
    顾慎如没说话,背着梁芝拿手抠一块墙皮,越抠越大。
    “喂,小鸡崽儿你是不是在笑?”梁芝戳她后背,抻脖去看她的脸。
    顾慎如躲,转着圈儿躲,就不给看。
    “顾慎如你居然害羞了!”梁芝这下激动了,声音大得全楼都能听到。
    顾慎如慌忙来捂她的嘴,但她的手不知为什么突然发软,有点捂不住。
    两个人打闹了半天,好歹算是安静下来。顾慎如的脸一片粉红,都出汗了。
    “芝芝,给你看个书。”趴在床上,她把那本已经被她卷得发旧的小蓝书从枕头底下掏出来,带着点隐秘的小炫耀指给梁芝看她做的笔记。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靠,你们搞体育的现在都玩这么深沉了么?这他喵啥意思啊?”梁芝很认真看了几遍,挠挠头。
    “你可真笨。”顾慎如小眼神一飞,语气十分笃定,“就跟‘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差不多意思呗,很明显。”
    梁芝一听瞬间了然,深深点头:“还是你有文化,小鸡崽儿。”
    “那肯定。”顾慎如头发一甩,非常自信。
    接下来的那个晴朗的晚上,两个小姑娘满眼都是幻想,就这么头碰头地躺在床上,一遍遍齐声唱“你是电,你是光”。
    ……
    “你是唯一的神话。”
    回到北城飞雨的无人夜,顾慎如从漫长的回忆中短暂抽离出来。
    猝不及防听见这句歌词从自己嘴里溜出来的时候,她倒在地毯上控制不住地大笑,笑得眼泪横飞。
    胖胖的小耗子用爪子扒拉她的脸,好像在问她为什么突然哭了。她说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乱套了。这一次彻底乱套。
    “林小土,你这个骗子。”她把手中的小老鼠揉了一下,声音闷在喉咙里。
    后来她知道了,那本诗集的作者叫博尔赫斯,而那首《永久的玫瑰》根本不是情诗。
    然而当年的她只能理解到“情”的那一层,即便到了现在其实也一样。这就像一个醒不过来的梦。
    她的目光仍然在面前的书柜中流连,但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找到那本蓝色封面的诗集。
    高高的偌大的书柜中层层叠叠放满了她看不懂的外文书,大的小的薄的厚的,偏偏没有一个位置留给那本小蓝书。
    它不见了。他把它扔了么?
    顾慎如搓搓干燥发烫的脸,起身离开书柜前,回到客厅另一边的长沙发上坐下,一手压住胸口一下一下深呼吸,试图平复情绪。
    脑子里那些回忆还在涌,她不敢把它们放出来。
    因为她知道,剩下的就是她最怕的那一部分,是这些年她拼命想忘也忘不了的那一部分,只要稍微一想起就好像重新经历一场过山车似的起落,还没有安全带。
    但她根本控制不了。
    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投影仪,对面是一块很大的幕布。她空洞地盯着幕布看,直到上面开始出现影像。
    ……
    后来的英语课上,因为顾慎如实在不爱念书本,林尘将听力素材换成了bbc出的各种动物纪录片。
    顾慎如把那些片子统称为“动物世界”。对于她来说看片可太快乐了,毕竟从小到大训练加上学,留给娱乐活动的时间实在少,所以她像小孩一样珍惜这些“正当看电视时间”。
    还能依稀想起在一个冷气扇都不管用的闷热晚间看到的一个鸟类故事,讲的是一只野生雄性白鹮,他爱上了一只因伤无法飞行而被人类收养的雌性白鹮,但因为候鸟的迁徙本能无法与之厮守,于是年复一年地来回飞跃白万公里,穿过沙漠、海洋与猎区回到同一个地方来“寻妻”。
    短短的一个小故事,然而顾慎如当时看得太认真完全忘了学习,深受感动哭成泪人,直到孟廷走过来才手忙脚乱地抹抹脸,用英语憋出一句语法全错的感叹。
    当时,孟廷不悦的目光直接越过她,看向一旁的林尘。
    林尘却仍旧是那副笑意浅淡的样子,也说不清是信心十足还是别的,只是看了看顾慎如,说:“不要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无论何时,他都显得极其专注。
    但是顾慎如的心里悄悄地空了一下,因为她很清楚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了。他的课快上完了,她也要走了。
    实际上这段时间她的英语口语进步神速,已经成功达到可以顺畅交流的程度,孟廷也已替她办妥了去加拿大的各种手续。
    看到白鹮故事的那天,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课。真的没有时间了。
    “行了,这最后一堂课就到这儿吧。”孟廷在发现她并没在专心学习后就干脆打断了他们,直接对林尘说,“小林你这一个多月辛苦了,今晚算半个放假。”
    顾慎如刷一下站起来,然而见孟廷一眼横过来,她没敢说话,只是使劲抠着手心。
    “就这样,小林你没事就可以走了。”孟廷也没跟她说什么,继续看着林尘,“阿姨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阿姨。”林尘起身,平淡地收拾了资料便离开了,走前对顾慎如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
    只剩下顾慎如自己愣愣地盯着投影仪幕布,感觉后脑勺都有点发冷。
    就这么说走就走了。
    一旁,孟廷带着警示的目光扫过她,拿起遥控器关掉了投影仪,“行了你也别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幕布暗了,白鹮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顾慎如一直都没能知道,那两只被命运隔开的可怜的鸟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局。
    当晚,连续两周没回家的的顾闲回来了。
    原本他回来,顾慎如是该高兴的,毕竟从小到大爸爸都是她最好的“大朋友”,跟孟廷不能说的话跟他可以说,而那些孟廷不许干的事,他不仅不管她,还偷偷和她一起。
    但是这一次,顾闲几乎是刚进门就跟孟廷吵起来,照例还是因为顾慎如。他始终认为顾慎如更适合学音乐,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那天晚上顾闲砸坏了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照。
    父母的争吵持续到深夜,顾慎如猫在房间里不敢出去,从被子里躲到床底下,又从床底下躲到小阳台。最后她忍不住又从孟廷房间偷来手机,给某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能轻松背出来的号码发信息。
    “林小土,我饿了。”
    “林小土,我要吃烧麦。”
    信息无人回应,顾慎如坐在地上瘪着嘴。之前他走得那么干脆,她其实是有点生气的,还很憋屈,总感觉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无比珍视最后这点相处时光。
    不过十来分钟后,当那条修长的影子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立刻不气了。
    他又来爬她的小阳台了。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但她还是做出一脸闷闷的样子靠在墙角,不看他。
    林尘仍旧像只鸟坐在阳台护栏上,给她递过来一个小饭盒,但只笑了笑没说话。
    很显然他没有不理她,永远也不会不理她。在那一刻,至少顾慎如自己是这么想的。
    隔壁客厅里的争吵声一刻不停,她努嘴做了个“他们好烦”的表情。如愿,她得到了林尘一个安慰的笑容。
    然后他拿下搭在脖子上的耳机挂进她的耳朵里,音乐立刻盖住了隔壁吵架的声音,是叮叮咚咚的钢琴。
    “这谁的歌?”顾慎如听了十几秒,感觉有点无聊。
    “肖邦。”
    “……喔,不好听。”她说怎么半天都没人唱呢。
    “喜欢听什么?”林尘俯身摘下她的一边耳机,轻声问。
    “林志炫。”
    半分钟后,肖邦变成了《烟花易冷》。顾慎如在“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那一句的时候把小饭盒里的每个烧麦都咬了一口。
    林尘拿回饭盒,仰头顺着一个角将里面剩下的四个烧麦揪揪倒进嘴里,之后又安静地陪她坐了很久。
    到夜色深黑,隔壁吵架声渐弱的时候,他才看着顾慎如笑笑:“我走了?”
    “不行!”但顾慎如一把拽住还连在他身上的耳机线,进而又揪住了他的衬衫衣领。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只觉得耳朵里的歌很好听,而且今晚的月亮很亮。
    那一刻她发现月光照在人的皮肤上是蓝色的。从林尘的额头到下颌有一条深蓝色带有暗淡光晕的线,清楚勾勒出他锁骨的线条、咬肌的轮廓、唇峰的形状,然后向下延伸进被她扯歪的衣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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