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再醒来时, 狭小的病房里已经变得十分嘈杂,床侧椅子上的人换成了孟廷。
    顾慎如一眼晃过,心里空了一瞬。
    有护士来给她挂了一瓶葡萄糖, 然后是之前专家组的几名医生前后脚地进来查看她的情况。
    孟廷似乎已经起来很久,正在重复地整理着床头柜上一些小东西,像是有点坐立难安。梁芝也来了, 在病房里前后左右地转, 看上去比孟廷还紧张, 在医生拿来手术同意书给家属签字, 并且最后一次强调术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时,她竟然还给吓哭了。
    刚睡醒的顾慎如本来还没什么感觉, 结果看见梁芝这一哭, 情绪瞬间被调动得紧绷起来, 后脖颈都一凉一凉的。
    “我又没死, 哭屁!”她努力镇定, 侧头白了梁芝一眼。就在这时候她眼尾透过窗户扫到外面阳台, 目光一下就定住了。
    陆别尘站在阳台上。
    这边, 孟廷听到“死”这个字,敏感地瞪了她一眼,埋怨几句,梁芝又跟着嘤嘤地说了点什么。但这些顾慎如都没听见。其他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也看不见, 只是痴痴地盯着阳台上那个高高的身影。
    刚才醒来时没见他人,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一直在。
    他在就好。
    小阳台上, 陆别尘靠着护栏, 越过病房里来回忙碌的一众医生护士和家属, 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阳光浅桔色的一层打在他身上,模糊了锋利的轮廓,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是半透明的。
    病房里其他人各忙各的,也真的都跟看不见他似的,让顾慎如有种很奇异的专属感,就好像他这个人,这一刻就只因为她存在。
    心里短暂一空的地方重新被填满,鼓胀起来。
    她摸到昨晚吃剩的糖纸,扬起下巴冲他比口型:我的糖呐。
    恰好这时有护士推了轮椅进来,通知准备手术了。两名护士一左一右把她从床上架起来,梁芝和孟廷也刷地站起来,有点慌张又试图帮忙,场面一时热闹。
    此时的顾慎如反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一个,把目光逗留在窗外,看见那个仿佛只有她能看见的人脸上笑容加深,眼下浮起一对温柔的笑纹。
    等你回来。他无声地说。
    之后,顾慎如被匆忙地推出病房,来到另一栋楼的手术室。在与麻醉师沟通后,她跟孟廷和梁芝分别抱了抱,然后就独自进了手术室,正式开始接受各项术前准备。
    本来还有点担心这时候她会没出息地哭出来,但真到了躺上手术台的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很怕。积攒好多天的紧张和恐惧不知什么时候已散尽了。往回想想,她记起昨晚夜黑时某个人告诉过她“不会有事”。
    现在她的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个温柔坚定的声音,和这几个字。
    .
    手术过程相当漫长,但也很顺利。
    顾慎如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外面围了一堆人,全都在等她。
    除孟廷之外,老吴和队里总教练都来了,还带着凑热闹似的飞羽和杨南南两个小孩。另一边的梁芝身后居然还跟着常年和她互相看不顺眼的白茂。
    见她出来,白茂带点不耐烦地抻着脖问:“怎么样,还特么行不行?”结果被眼睛红红的梁芝踹了一脚。
    再远一点的地方又围了一小圈不知从哪闻风而来的路人和粉丝,搞得好像她走的不是医院过道,而是红毯。
    顾慎如躺在平车上被众人围观,尴尬得决定扮尸体,直接拉起被子挡住脸。
    留一条缝向外看,但没见陆别尘。
    她在被子里不开心地鼓了鼓嘴。回到病房她第一眼就往外看,然而小阳台上已不见人影,只剩下正午阳光暴晒着。
    骗子。她在心里说,眼神暗下来。
    由于手术的时候打了腰麻,医生要求平躺六小时不许翻身,以防后遗症,所以她被移动到床上,夺走了枕头,浑身难受地躺着。
    一边盯着天花板发呆,顾慎如心里一拱一拱地开始委屈。
    说好的等她回来呢?还有她的糖呢?林小土你等着。
    “如如,这什么东西?”孟廷在一旁帮她盖被子,整理被边的时候从床角发现一个黑球球,有点纳闷地掏出来问她。
    “我哪知道。”顾慎如正郁闷,也懒得看一眼,直接敷衍一句。
    “不是你的?那我扔了,看着怪恶心的。”孟廷又说。
    恶心,顾慎如一听,还是忍不住有点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孟廷拎了一只灰扑扑的短毛玩具耗子,尾巴长长的。
    “呀,我的我的,别扔!”她伸手一把就给抢过来。
    她当然认识这只假耗子,就是前几天在雪城时陆别尘花了一篮子钢镚从娃娃机里给她抓的那一只,肚皮上还有个小拉链,可以当硬币包。
    当时她喜欢了一阵就随手扔床上了,临走时比较急,也没想着带它。本来以为这小玩意是落在雪城了,现在看来某人又帮她捡回来了。
    是特地带来给她玩的么?顾慎如拎着耗子尾巴在眼前荡,心情突然好了一些些,眯眼笑了一笑。
    “这么丑的东西,哪儿来的?多大人了还玩这些。”孟廷在一旁注意到她的表情,带点疑惑地伸过手来。
    “不给!”顾慎如怕孟廷真给她扔了,赶紧把毛绒耗子捂住。结果这么一捂,又发现它肚里似乎还有货。
    她急忙把小耗子翻过来,找到隐藏的拉链头刷一下拉开。
    下一秒,玩具耗子的肚皮里掉出来几颗糖,落在她胸前被子上,又轻巧地弹跳几下,像是给她的奖励。
    不过还没等她伸手捡,门口刚抱了矿泉水进来的梁芝就看到这一幕,哇一下扑过来,尖叫:“啊啊啊医生!她偷偷吃糖!”因为医生先前交代了,术后不能立刻进食。
    刚有点小惊喜的顾慎如被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也大叫:“啊啊啊妈妈!她抢我的糖!”
    两个人直接在病床上快打起来了。孟廷被夹在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都不知道该帮谁。
    最终当然是顾慎如抢赢了,把她的花生糖一颗一颗塞回毛绒耗子的肚皮里,又把耗子藏进被子底下。梁芝气哼哼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死盯着她,以防她趁人不注意就偷吃。
    稍晚一点的时候,不放心的老吴也托关系加办了一张陪护证来到病房,和孟廷、梁芝轮流监督顾慎如度过这麻药后的只能平躺的六个小时。
    小小的病房又变得十分拥挤,顾慎如仍然时不时往外面空空的阳台看。
    六小时后,顾慎如稍微恢复了行动能力,终于感觉好受了点。她坐起来看自己刚动过手术的腿,发现腿上还是一坨让人讨厌的石膏,比之前还粗,丑得要命。
    这多少让她有点郁闷,于是她趁其他人不注意往嘴里头塞了一颗糖。
    晚些,麻药劲彻底过了,手术伤口开始有痛感,打了止疼针作用也不大,所以她又给自己喂了一颗糖。
    到夜里又更煎熬了,她躺在床上感觉浑身僵硬,出了一身的汗也不敢乱动。旁边小床上紧张了一天的孟廷已经睡熟了,她也不忍心再吵醒。
    挨了一阵子怎么也睡不着,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戳开微信置顶对话框。那里面还是空的,只有她自己说的话。她嘴角沉落一下,犹豫几秒钟才开始慢吞吞打字。
    不过这一次她的信息还没编辑完,手机就嗡嗡震起来,屏幕上闪现一串没有备注但一眼认出的号码。
    顾慎如感觉胸腔也跟着震了几下。
    “林小土。”手一划电话就接通了。顾慎如听到自己声音都觉得惊讶,又细又抖,还带鼻音。
    “疼吧。”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传来略微沙哑的低沉男声。
    顾慎如感觉喉咙忽然梗住。其实今天白天有无数人问她疼不疼,她都说不疼。但现在天黑了,人都走了,他来电话,她也忍不住了。
    “林小土,你给的糖根本不够吃。”她吸吸鼻子调整好呼吸,把自己细弱发抖的声音找回来。鼻音更重了,带了点哀怨。
    “对不起。”电话那边又是沉默片刻才传来回音,“今晚夜班,不能来陪你。”
    顾慎如听见像是有风声,和他的嗓音混在一起,心里也顿时像是遭遇冷风一样凉了一截。
    “哦。”她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在意,实际上已经将手机丢开,两手捞起被子堵眼睛。
    但她或许又伪装失败了,因为电话还通着,里面又传来那个低沉柔软的声音。
    “别哭。”他说,“忍一忍,明天就不会那么疼了。”
    “骗人。”顾慎如把手机扒拉回来,有点赌气。
    “信我,骗你是小狗。”
    顾慎如本来瘪着嘴,一听他这么说又没忍住想笑,“林小土,你本来就像小狗!”
    以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梁芝总在背后管他叫“大狼狗”,导致她也跟着觉得他像狗。是那种高冷大黑狗,会护送你走夜路回家,但是从来不给撸,温柔的时候很温柔,厉害的时候很厉害。
    “好,我像。”电话里嗤的一声轻笑。
    “能睡着么?”转而收起笑意,他又问。
    “不能。”顾慎如闷声答。是真的,难受得一秒钟都睡不着。
    “那你把耳机戴上,手机放好。”
    “干嘛呀?”顾慎如一边纳闷,一边很快摸到蓝牙耳机连上了,“好了喔。”
    “好。”另一边传来回应。由于耳机的原因,那个声音像是忽然近了,也更深邃有磁性。“闭上眼睛。”他接着说。
    顾慎如听话闭眼,感觉侧颈微微一麻,像是有人往脖子里吹气。“闭了。”她悄声回话。不知不觉地,她的心情相较之前已经平静下来一些。
    “晚安,呗。”
    此时耳机中的话语声也变得很轻,接着传来清澈的口哨声。哨音混杂着微弱的风,像幽凉的河水淌进滚烫的耳朵。
    已经有很久很久,顾慎如没有听过这个口哨声。时间倒回去八年,老楼、法桐、小阳台,数不清多少次这个声音点亮了她十六岁的夜空。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夏夜特有的青草香。她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悄悄睁开眼睛,看见天上暗淡的月亮。
    耳机里哨声悠长,是顾闲的曲子。
    那首曲顾慎如虽然只听过一遍,但是记得很清楚。它是一首很美的曲子。
    想起来小时候,总听顾闲说音乐有魔力,可以救死,可以扶伤。那时她不信。
    现在开始相信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慎如在口哨声的陪伴下终于睡着了。轻柔的哨音延伸进梦里,又送了她一程,直到她沉进深眠。
    .
    窗外夜风不时吹着,撩起窗纱。月色晦暗,空中没有星星,只有层云。
    住院楼一楼的某间病房中,一个守夜的年轻护工好奇地起身开窗向外张望,想看看是谁这么晚在外面吹口哨,还吹得这么好听。
    老旧的铝合金窗被拉开的沉闷涩响惊动了靠在墙边的陆别尘,让柔和的哨音戛然而止。
    他所在的这一方照不到灯光,只有夜风兜兜转转。从远处一眼看过来,他瘦长的身形就像一棵在风里偏倒的树。
    另一边的护工小哥从窗中抻头出来勉强看清人影,笑着说了声“继续”,然后就缩回去了,还特地留窗户开着。
    陆别尘远远朝他比了个抱歉的手势,并没再继续。
    他手里,电话还接通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跳,像心跳一样,有种令人迷失的韵律,同时又带着时间流逝的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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