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如还能回忆起林韶淇怂恿她偷走这本书时诡秘的样子。那个年轻又漂亮的妈妈有一双极其温柔又敏锐的眼睛,好像可以轻易看透她内心的一切,但又从不说破。
    所以那时,她才带着狡黠的笑容悄悄对她说:“偷一件东西吧小宝贝儿,尘仔很快就会来找你。”
    但是淇淇,你骗人。
    也或许我不是一个好小偷,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偷走。
    顾慎如哀哀一笑。
    吸一口气,她终于又一次翻开这本书,像当初一样,认认真真从第一页开始。
    只是没想到,书的扉页上写着满满一篇字,一下撞进眼里,让她狠狠怔住。
    那是小孩式的方方圆圆的笔迹。首行几个字划过去,顾慎如的视野瞬间糊成了一片。
    “你好哇,小宝贝儿。”
    作者有话说:
    文中出现的诗句仍然来自博尔赫斯,《英文诗两首》的第二首,收录在诗集《同一个,另一个》中。
    ---thankyou---
    第67章
    你好哇, 小宝贝儿。
    很累吧?
    听尘仔说你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集训。
    会想家吗?
    不要紧,小小的家乡也在想你。
    就像我家有一只小狗,他也在想你。(笑)
    嘘, 悄悄告诉你,小狗最近常常不开心,不过只要一说你的名字, 就能让他笑出来。
    你是我的秘密武器。(笑)
    对了, 现在是2013年8月的一个周末, 天在下雨。
    等你看到这个, 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但是不用遗憾。至少到那个时候, 这场雨早就停了。
    你长大了吗?
    是不是已经参加过很多比赛, 得到了数不清的奖呢?
    如果是, 请让我提前恭喜你, 咱们的小冠军。
    就算没有得奖, 也没关系, 至少还有我家的小狗在回来的路上等你。
    (笑)
    不过也许, 你不会再回来,也不会看见我写的东西,更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只小狗,一直在守候你的消息。
    即使那样,也没什么可惜。
    一个人生而在世, 总会遇见另一个,或者另一些人,他们让你追逐, 又让你遗憾, 最后化作你的宿命。
    我的小狗好像已经选择了他的宿命, 而你选择你的。
    小宝贝儿,你相信宿命吗?它是很美的东西。
    就像秋天里雨下个不停,像小鸟吃掉虫子、地里长出蘑菇、一棵树落尽最后的旧叶。
    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狗,深深地爱上了睁眼时看到的第一个人。
    一切都没有道理,也无法预估。
    可是我知道,这只小狗会永远痴痴等你。
    你要相信我,因为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每一个你。
    真的,是每一个你。(笑)
    你或许不知道,也或许想不起,
    但如果,只是如果哦,
    你知道,你想起
    .
    那篇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像突然被打断,更像是林韶淇的另一个调皮玩笑,故意留下空白让人去猜。因为下面的页脚处还有一个小小的落款——“一只小狗妈妈”。
    顾慎如嗤地笑出来,肩膀抖动一阵,却从眼睛里震落出泪。
    她久久坐在床沿上,失神。
    一旁,梁芝发觉顾慎如表情不对,把脖子伸起来朝这边看。
    她看到顾慎如那一张硬凹出来冰川脸终于慢慢崩落成水流,然后巨浪涛涛。
    梁芝吓了一跳,连忙挪过来拍拍她。
    这时候顾慎如回过神来,从床边捞起手杖起身就往外走。
    怎么不知道,怎么想不起。
    淇淇,这一次你可别骗我。
    梁芝一头雾水跟在顾慎如身旁,连连问她去哪儿。顾慎如抬手指了个方向。
    于是梁芝一阵喜出望外,还以为是自己那一连串明示暗示终于发挥了作用。“宝我送你啊!车在楼下,司机在等!”她搓搓手,默默感慨真是不枉费自己一番苦心。
    那辆等候已久的车载上顾慎如,飞快地驶进了斜阳中。
    .
    桔子色的阳光一寸寸爬进窗口,覆盖住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的衬衫,以及静静躺在书桌上的眼镜、信纸与信封。
    阳光中的整个房间,和房中人修长的身影仿佛都慢慢地变成一幅旧画。
    小鱼护士靠在门口,看着这幅画面不禁有一秒钟的恍惚。
    回想起八年前头回照面的场景,那个沉默倔强的男孩时至今日真是分毫不变,好看得让人屏息凝神,又傻得令人咬牙切齿。
    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表情,两只手重新往腰上一叉,看着立在面前沉默不语的陆别尘,“呐,我可是把知道的都告你了哈,顾露露那小姑娘真的,被你害得不成不成的,老惨了!”
    到这里,小鱼护士这半下午以来与陆别尘的谈话,或者说是她的单方面洗脑式大型瞎话现场,才差不多开始的打总结。
    “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看你……算了,千万别看你自己!我跟你说你得……”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又逐字逐句帮忙拟了一篇凝结无数韩剧精华的真情告白草稿,完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记住了么,记住我走了。”头发一撩,不忘高傲地抱怨一句,“你们小孩儿就是麻烦。”
    陆别尘礼貌如常地向小鱼护士的道谢,然后将她送出门。
    在棕红色房门在面前关拢时,他一直平静的目光里才开始出现波动。其实在过去的接近二十四小时里,即便当他全身心投入紧张的工作中,这些波动也从未有过真正平息的时候。
    此时此刻,当身体的疲惫趋近顶峰,他带有贪欲的另一重灵魂就好像苏醒过来,操控着他的眼睛,迷恋地看着这个世界。
    陆别尘抬手掐了掐太阳穴。
    转过身,他回到书桌前将眼镜戴起,然后拿起桌上折好的信纸塞进信封里。
    那是一个很新的牛皮纸信封,收信人的姓名地址早已写好,寄件人那一栏则是照常只有留了一条横线。
    信封被仔细封好了口之后,拿在手上轻若无物。毕竟那里面只有一张信纸,薄得甚至让人心生愧意。
    陆别尘忽然顿了一顿,手悬在半空中。他看着这封薄薄的信,看到它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种燃烧的色泽。
    慢慢地,没有温度的火焰就那样顺着信封烧进他的眼里。
    一直到身后的房门忽然又被敲响,他才迟迟回过神来放下信件,回身去应门。
    这一次,来的竟然是先前那位车祸女伤者的丈夫。这个通红眼睛的男人到现在还是戴着那副碎了半边的黑框眼镜。
    “怎么了?”陆别尘立即询问。最初一瞬间他有些条件反射的紧张,以为病人又出现突发情况。但随即见到面前的男人露出笑容,他才又放松下来。看来是没什么事。
    男人拿出他先前留在重症监护室的手机,恭恭敬敬地还给他,很认真地向他道谢,此外还特地给他带来令人欣慰的消息,说自己的妻子已经苏醒,还开口说了话,主治医生甚至表示如果不再出什么意外的话,就应该能够顺利度过危险期,然后转到普通病房安心休养。
    “兄弟,”男人越说越激动,一把将陆别尘抱住,“我现在他妈的信了,这个世界上真他妈的能有奇迹。”
    “恭喜。”陆别尘感受到男人浑身迸发出的狂喜,也笑了笑,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你自己也别太辛苦,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吧,病人往后的恢复期才是需要你们家属时刻照顾的时候。”
    “不不不,我还是回去陪着她。”然而男人闻言立即摆手,“我俩说好了,如果这一关真的能过,以后他妈的一天都不会再分开!以前总觉得人不老时间也多,现在才他妈知道,一分一秒都不该他妈的错过,他妈的……”
    男人像是还没完全从之前的巨大惊吓中缓过来,显得有点神经质,一边碎碎念一边就这么转身离开了,也忘了跟他说声再见。
    陆别尘安静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橙红色的阳光里,心中如同卷过一个浪。
    阳光愈发倾斜,愈发浓郁。整个房间,整片视野都被橙红色占据,所到之处都像要燃起来。
    他的眼睛和眼中的所有景物,他胸口的衣服、衣服下的皮肤,他吸进肺里的空气,还有他触摸到的自己不知何时突然潮湿的面颊,都像要燃起来。
    这是一天里最后的太阳,无限辉煌。
    华美的光线在墙上、桌上和地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变暗,让人不自觉想要将手伸进去,试试看能否再抓住一丝余温。
    在这一刻,陆别尘忽然记起幼年时,他常和林韶淇守在窗前看日落。
    关于黄昏,林韶淇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论。
    “尘仔,你以为人都喜欢看夕阳,是因为它的美吗?不是的,是因为它在‘死去’。夕阳就是将死的太阳。大家忽视了白天的太阳,到黄昏时才醒悟过来,所以才聚集在夕阳下面,为它拍照、作诗、写歌,想要留住它。其实他们心里都是在后悔已经错过的,想要争分夺秒抓住点什么。”
    那时他太小,总是听得一头雾水。
    “但明天太阳还晒呀。”某次,他忍不住这样反驳林韶淇。
    “又不是谁都会有明天。”可林韶淇耸了耸肩,扭头冲他笑笑,“所以我们尘仔要记得,最好是一、分、一、秒都不要错过哟。”
    陆别尘站在窗前泼洒的红色阳光下,听见林韶淇的声音从时空深处回到耳里。
    就在那一个瞬间里,陆别尘忽然转回桌前,重新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件,将它撕碎了。之后他寻到车钥匙,步伐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信的碎片散落在桌上,被阳光融化。
    这时候在隔壁间,先前一脸傲然转身离开的小鱼护士正把耳朵死死贴在墙上。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声,她激动得握拳咬牙地挤出一声“耶”。
    呵,都是她的功劳。她话都讲到这个份儿上,要是某个大傻瓜还是无所行动的话,她可就要冲过去揍人了,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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