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这套手法极为利落,一看就是在外行走惯了的老手。一低头见了自己衣袍上的血迹,面上却又露出些孩子气的恼怒。
    想起一开始关于烟花的承诺,钟妙抱着斗篷纵身跃上树梢。
    郑天河吓得几乎撅过去。
    要郑小少爷说,这些天他的经历也委实丰富多彩了些。
    先是被人绑架几近要死,好容易峰回路转,又担心起了自己的清白,结果不知怎么着,倒被人救了出来。
    救是救了出来,只是方才那乒乒乓乓一团打斗,钟妙又惯是个喜欢大开大合的,她是打得爽快,被搁在肩上的两个小少年颠簸得苦不堪言。
    钟妙拍拍袍子坐在树桠,等俩人缓过神来,便开口问道:“你们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郑天河马上精神起来。
    “我想回家!”他并不等钟妙拒绝,急急又补上一句,“我是河西郑家的二公子,如您送我回府,郑家必铭记您的大恩!”
    钟妙摇头:“我并不建议你直接回家,你被运来的途中定然不止经一道手,今日我杀了这魔修,日后难免会有藏在暗处的找来寻仇。”
    “但……”
    “如果你愿意,我可为你寻一去处落脚,如此修炼些时日,再出门也好自保。”
    修仙!
    央朝最流行的就是讲修仙的话本子!
    在沧海另一端的中州,修士动辄便使出移山填海之能,且寿命悠长,与他们相比,凡人的生死简直短暂得如同瞬间。
    郑天河心中一动:“当然是愿意的!只是不知要修炼几年?”
    钟妙回想起自己揍过的那些名门子弟:“十年?或者二十年?修真无岁月,我也并不确定。”
    钟妙说得已是相当乐观,事实上倘若根骨不行,在宗门老死也未能筑基的大有人在。
    郑天河的神色却瞬间黯淡了。
    “谢过仙长好意,只十年二十年对凡人实在太长,”他眼中挣扎不过片刻,“天河尚有父母,不忍离家。”
    郑天河拒绝得果断,又偷偷窥视着怕冒犯了仙人。钟妙却并不很在意,反为这果断对他高看一二。
    钟妙伸手摸出柄袖珍小剑递给他:“你有决断便好,回家后将这小剑暗中埋于大门基座下,全府须闭门三日不得外出。”
    郑天河欢天喜地地接了,紧紧揣在怀里,笑得快咧到耳后根去。钟妙嫌他伤眼,转头看向顾昭:“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顾昭怔怔看着她。
    他原以为这修士会将自己掳回去,毕竟之前那老道就是这德行,但见她轻松就答应了放郑天河回家,想来并不缺什么童男童女
    话虽如此,顾昭心下犹豫一二,仍是不敢轻信。
    他打小在王府做工,大了又一路逃亡,命运从来由不得他,郑小少爷能理直气壮要回家,而他只是蓬被风吹弄的野草,以至终于有人问问他的意愿,他却找不出一条像样的选项。
    白衣剑修温和地注视着他。
    顾昭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只是垂了眼低声道:“小子并无什么别的去处,也不愿叨扰贵府清净,如您方便,随便找个城镇将小子放下就是。”
    钟妙点点头,同样伸手掏了样东西出来,看上去像是枚什么动物的牙,用黄绒绳吊着。
    顾昭知道这是能保命的东西,犹豫片刻还是戴在了颈上。冰凉兽牙触体生温,激得他小小一哆嗦。
    见两人都已选好去处,钟妙拍拍手:“很好,如此一来,只差一件事便可了结。”
    她在两人的注视中并指一挥,凭空风声起。
    起初不过一枚秋叶坠落,转瞬间却卷云摧雪般向前涌去,丛丛树冠被拉出一道极长的呼啸,眨眼便击中了花楼。
    灵力与魔力的撕扯不过片刻,一声极沉的闷响溯着大地传来,花楼层层崩裂,法阵摧毁引发大火,各色流光撞击在灵力织就的大网,一时间赤橙黄绿好不热闹,直叫两个孩子看呆了眼。
    年轻剑修仍懒洋洋倚在树上,仿佛方才这惊天一指不过是随手挥去眼前的飞虫。
    不错,她心中暗爽,这才是小孩看到修士的正常反应,方才一个个喊着不修仙的真是无趣透了。
    钟妙在放焰火一途上颇有些造诣,见俩小孩爱看,索性又搓了几个诀。
    红的凤凰,金的飞龙,绿的孔雀一招摇,后头缀条银鲤。她放得愉快,眉眼弯弯,嘴上念着:“怎么样,是不是从未见过,各位看得满意,不如……”
    钟妙轻笑一声回过神来:“不如就此启程?时候也不早了。”
    河西郑家并不难找,向东市一问,远远就能见着府邸繁复的屋檐。钟妙无意在人前现身,望见郑天河平安进门便转身离开。
    安置顾昭倒费了点力气,小孩看上去闷声不响,实则倔得要命,不知怎的对修士似乎很是反感,对钟妙说的话半点不信,收银钱时倒是利落。
    狡黠多疑,又很分得清利害,叫钟妙想起草原上的小狼崽子。
    待顾昭也安全抵达人烟密集的村庄,天色已晚。钟妙藏在树丛间尾随了一路,起身时只觉浑身骨头都僵了,需得好好打一场才能松快松快。
    钟妙抬头观了观天色,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去找人麻烦,正正合适。
    她掏出个漆黑的乾坤袋伸手摸索,没多时抽出根骨钉。
    这可不就碰巧了。
    钟妙挑眉一笑,纵身向西掠去。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顾昭【警惕】:不行,万一她骗我呢?还是赶紧走。
    后来的顾昭【委屈】:她怎么连骗都不肯骗我?
    第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残垣断壁间一团黑色人形拍地怒骂,“你今日又发什么癫?不将话说清楚,休怪我翻脸!”
    他试图理顺自己纠结成抹布的长发,不巧正好摁在创口,痛嘶一声收回手,果然见了血。
    钟妙倚着柱子看他一惊一乍,没忍住笑出声。
    “勿怪,勿怪,实在是未曾见过蛊君这般风采,”钟妙换了只脚站着,“不如学学我们剑修束发,保证再无此等后顾之忧。”
    蛊君冷哼一声捏了个诀,黑雾聚拢又散,再现就是位孤高公子的模样,黑袍曳地青丝如雪,如果忽略他微微跛着的腿,倒还真看不出方才的半点狼狈。
    “不知本君如何又碍了您的眼,您要杀要剐只管吩咐便是,”黑衣蛊君嘶声问,“不敢劳动少山君深夜登门。”
    钟妙早习惯这人开口必是阴阳怪气,拖过殿内唯一完好的靠椅坐下,这才在对方的怒目而视里缓缓开口。
    “北起北望山,南至鲲鹏岸,如今叫央朝的那块大陆,在我庇护下已有百年,这件事,想来你应该清楚。”
    “本君对蝼蚁不感兴趣,”蛊君皱眉,“什么阳朝阴朝,本君未曾听过。”
    “这倒巧了,我近日恰好听闻有一伙子邪修折腾什么续命功法,有幸缴获一二,看起来颇为眼熟,似乎很有蛊君神韵,正欲向蛊君讨教,”剑修笑眯眯向前俯身,“原来蛊君竟是不知情的么。”
    蛊君半点不敢因她此刻的和善放松警惕。
    一盏茶前,钟妙进门拔剑时顶着的也是张盈盈笑脸。他不过心气不顺反刺一句,劈头盖脸一顿好打。
    眼下形势比人强,就算蛊君半夜被拖起床有千般怨言,也只能闷头想自己什么时候泄了功法出去,竟招了这煞星上门。
    钟妙见对方深陷沉思,一时间也不着急催促,回身靠在椅背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鞘,闭目感应着各处信物。
    蛊君与她相识百年,对这套小动作再了解不过,开口就带了点酸味:“怎么,看来少山君又寻了些很是牵挂的小宠物,眼下夜已深了,又何必在本君这里耽误时间。”
    钟妙淡淡看他一眼。
    “我对你也牵挂得紧。”
    蛊君一哽,抓出柄折扇丢给她。
    “拿去!”他扭了头不看钟妙,“这是信物,若果真是本君的功法,遇之即解。”
    钟妙接了折扇放怀里,难得叹了口气:“你好歹也警醒着些,楚青,天雷当真那么好挨吗。”
    蛊君仍是别过脸不看她。
    钟妙又叹了口气:“你自己保重,下回见。”
    话音未落,楚青回过头来,人已不见踪影。
    空荡荡的靠椅还摇晃着,放着一盒药膏。
    “惯会打一棍子给颗枣,这女人,”蛊君脸上露出些恼羞成怒,“别以为本君回回都吃这一套!”
    回应他的只有殿内空旷的风声。
    想来也是,少山君心里从来只有天下苍生,此时怕是早已赶回央朝,他如何又能使她在奔赴苍生的道路上停滞一瞬?
    蛊君仰躺着拿袖子盖了眼,自嘲笑笑。胸口一处于黑暗中发着幽幽雷光,隐隐透出残缺剑形。
    而这一边,“颇受少山君牵挂的小宠物”也正面对着他的难题。
    ——顾昭考量了千种困境,可惜其中并不包括“路上被一只猫缠上该怎么办”。
    他逃亡了大半年,早知道那群道门的厉害。因此只是短暂停留,购买物资后便再次启程,唯恐走慢了被人追上。
    按照他的计划,最好是一路南下,若是能找到些山野之地藏身其中就更好。
    顾昭心中还念着那套祭辞。
    那日钟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从未见过世上有这样强大耀眼的力量。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力量——
    但一切的一切,都要等风头过去再做考量。
    一路行来,无论打尖住店竟无一人见财起意刁难抢夺,他稍作试探,才知道此时自己在他人眼中乃是一壮硕男子。
    而那临行前给的布袋更是神奇,看上去不过一个破破烂烂打了补丁的旧钱袋,只要顾昭需要,永远能掏出刚刚好的铜板碎银。
    顾昭不是养在家中未经风雨的稚童,他知道其中暗藏的体贴恩惠,越是路途顺利,越是心中感激,又不愿将钟妙与道门混淆,因此心中只称她为仙人。
    如此行了数日,且不说终于逃出魔窟,手上还多出许多银钱——他从前就是做梦也不敢这样梦过。
    顾昭紧紧攥着衣襟睡了几夜床底,头些天还会噩梦惊醒,渐渐心中也松快起来,开始露出点孩子样。
    一日夜半梦醒,他听着窗外虫鸣,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必天未亮就起床做工,心中又是快活又是不安。
    猫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月光明亮,顾昭抬眼看向窗外,与一对黄澄澄的瞳仁对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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