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县令气得无法:“先是声称有什么精怪,又将这种东西带进县衙,当真不把本官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在本官手下做工,这就家去!”
    眼见着冲突即将扩大,钟妙从袋中摸出个令牌挂在腰上,几步走上前去。
    “欸,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歇歇气,”她熟练换上哥俩好笑容,“这也是本地风俗嘛,何必较劲呢?”
    那县令也就是热血冲头才喊了这么一句,他刚来此地没多久,正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若是上来便将本地衙门中的小吏得罪透了,怕是以后只能做个空壳县令。
    有人搭台阶,也就顺着下来了。
    县令见她腰上令牌,知道是王城中来的使者,当即邀请她进府衙一叙。
    钟妙听他大吐苦水,对情况也算有了些了解。
    这县令倒也不是什么坏人,满心抱负自请外放来这么个边远之地,正是想大干一场,谁料上来就碰见小吏偷奸耍滑,再加上民风愚昧,自然心中愤愤难平。
    钟妙迟疑道:“在下倒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县令忙道:“愚兄已是毫无办法,你若有什么手段,只管说便是!”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您在那精怪出没之处静待一夜却无事发生,可不就谣言自破了吗?”
    钟妙笑盈盈看他。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酒葫芦:卡章高手,职业说书人,自食其力再就业中。
    书生:不慎手滑点赞社恐太太后惨遭拉黑。
    不存在天帝,妙妙是本界唯一gm。
    第72章 、旧瓶装新酒(下)
    县令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
    左右一时掰扯不清,不如亲自去瞧瞧。若是待了一晚却不曾听见声音,那就证实了小吏确实在撒谎,若是真的听见什么声音——那多半是什么人在暗中作祟,更应该抓出来整治整治。
    钟妙虽然存了捉弄县令的心思,却并不想令他惊吓过度闹出人命官司,何况她也想见见这个能收容星辰碎片的精怪长什么模样,干脆自请一同前往。
    当天夜里,三人来到一处破庙。
    在小吏口中,这酒葫芦通常会在亥时出现。现下时候尚早,县令抱着卷宗在灯下研读,师徒二人则坐在门外守着,免得刚放下的美酒叫别的什么动物撞翻。
    许是因为这几日没什么旁人碍眼,顾昭的状况稳定了许多。
    分神今日倒挺乖,将头靠在一边手臂上望着钟妙发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她的头发。
    只要顾昭好好的别没事自己折腾自己,钟妙对他向来很纵容,因此只抬眼瞧了瞧,继续埋头去读玉符上的情报。
    顾昭本来没什么想法,被她瞧了一眼又不老实起来,心中暗戳戳计较到底是谁发来的消息,竟勾得师尊这样专心。
    与本体不同,分神若是觉得心里不舒坦了,当即就要表现出来。
    顾昭凑过去靠在钟妙肩头:“师尊是在看谁的消息?怎么不看看旁边的阿昭?”
    钟妙被他靠住时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将玉符熄灭,转头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撒娇?不是谁的消息,不看了。我们阿昭有什么想同我讲的?”
    顾昭眼神微暗。
    他方才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也瞧见玉符上蜉蝣的纹章。师尊最近在托蜉蝣查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叫他知道?
    他心思几转,决定晚些时候去问问蜉蝣,口中只抱怨着:“师尊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告诉我,弟子养了这样多的人手难道还不够师尊用的吗?”
    钟妙弹了他鼻尖一下:“拈酸吃醋,知道你能干,走吧,去问问那县令的情况。”
    县令已读完卷宗,想着自己独在异乡又身陷困境,又瞧见这师徒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更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对于钟妙而言,博取他人信任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她给自己编造了个捕快身份,很快就同县令聊开。
    半真半假地讲了些游历见闻,却听县令轻轻叹了口气。
    “愚兄曾有个不错的朋友,也很爱听这些传闻,可惜他今日不在。”
    他说完也自觉失言,干脆将话题转回,说起央朝的近况。
    随着这些年不断有修士前来,央朝逐渐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生态,与从前的看天吃饭不同,如今无论是农业还是建造都更依赖修士的力量。
    譬如干旱少雨,从前只能眼看着土地干裂,现在却能请修士画符降水。若是修筑城墙,从前必须得征召徭役辛劳数月,但换了修士只需短短数息便能建成。
    从前判定一个城镇是否繁华的标准是人口与税收,但一百年后的今天,已经变成了供养修士的多少。
    县令忧心忡忡:“愚兄这几日去田间询问,许多农夫连节气都不能分辨清楚,倘若时候再长一些,岂不是连如何耕种都要忘了?”
    何况修士与凡人的力量差距过大,说句大不敬的,当今在时或许还能压制一二,但若是当今不在了呢?
    天下未必只有他一人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凡人所活不过百年,有几个能放着这样好的捷径不走,逆大势而行为数百年后的可能操心。
    钟妙听他说完,心中也是微微一沉。
    沉默中,却听窗外一声脆响,倒像是说书先生拍案台似的。
    “今日美酒甚好,不知诸位听众老爷又想听些什么?”
    钟妙抬手示意县令稍安勿躁,问道:“不如就讲讲你是从哪儿知道这样多的故事?”
    不等它拒绝,又从袖中取出瓶酒顺着窗框滚出去。
    为了应付今晚的情况,钟妙直接将顾昭用来装酒的储物袋取了过来,里头都是些陈年佳酿,那酒葫芦这样爱酒,想来能贿赂一二。
    果然,窗外没忍住咕噜噜喝了两口,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好吧,既然你献上这样好的美酒,我倒不是不能告诉你。”
    “我原先是个书生,本该苦读经书博取功名,直到有一日城中来了个道人,同我讲了许多外头的故事,才知道天地竟有这般宽广。”
    他本就无父母管束,不过头脑聪明,这才顺水推舟一般读了下来。心一旦野了,如何还能关在小小方寸之地?
    “我卖去祖产四处游历,见山河大川与各地民俗,早已得偿所愿。唯有一位友人,早年气我离经叛道断了消息,心中实在遗憾。除去他,世上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我。”
    县令原本被钟妙拦下还有些不满,随着精怪的讲述,神色却微微变成了一种不安,听到此处更是难掩心急,竟然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窗户。
    酒葫芦惊道:“你这人实在好不讲规矩!都说了不许将窗户掀开,罢了,看在你今日拿了好酒的份上……”
    它正想跳下窗台离场,却被县令一把抓在手里。
    “你这精怪到底从哪偷来的故事?!那个书生如今又在何处?”
    酒葫芦被他摇晃得想吐,分辩道:“什么偷不偷?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你这人怎么如此霸道!”
    县令更是勃然大怒:“你休得蒙骗本官!还在这里狡辩!你一个酒葫芦,如何做得了书生?又靠什么走的四方?”
    酒葫芦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忽然周身冒出一团云雾,县令手中一空,就这么让它逃了。
    第二日,县衙颁发新令,竟是召集道人前来捉妖。
    那酒葫芦在容城待了大半年也不曾害过什么人,不过是讲讲故事换口酒喝,何苦非要将它捉走?
    有几个心软的一连几天守到亥时,对着酒葫芦曾经出现过的窗台小声叮嘱它避避风头。
    一连过了数日,酒葫芦都不曾出现,容城人偷偷松了口气,县衙却催促得一日比一日急迫。
    在这风雨欲来中,师徒二人租了处小院住下。
    那日带着酒葫芦消失的云雾正是星辰碎片所化,钟妙尊重交易规则,既然酒葫芦还未达成心愿,她可以再等一等。
    顾昭近百年来少有停下的时候,钟妙更是没享受过几日安稳生活。
    两人难得有机会好好相处,白日四处游荡赏景,到了晚上就在院子里乘凉,数着星星说些无用废话。
    这天夜里,钟妙正靠在椅背望着顾昭替她剥灵果,就见他忽然眼睫微动露出些烦躁神色。
    钟妙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有公务来了,轻轻踢了踢他小腿:“要忙就去忙,不缺这么点时候。”
    顾昭闷闷应了一声进房间,钟妙翻了个身,倒想起一百年前那场帝流浆幻梦。
    或许和铃说得不错,她观察别人堪称细致入微,体会自己的心思时却有些身在此山中。
    活了数百年,被层层重担压得分不出一丁点心思给自己,也就那场幻梦中能短暂遗忘现实,难得尝了尝情爱滋味。
    顾昭嘛也是个傻的,被她哄了一次就觉得次次是假话。
    却不想想在那样一场梦境中,若是没有真心,钟妙哪有半点必要拿这样的事哄他开心?
    只是她做惯了师尊,一时难以将思路扭转过来,譬如此时,比起疑惑顾昭最近到底在偷摸摸瞒着她做些什么,钟妙更担心这小子又胡思乱想撞进沟里折腾出一身伤。
    她在脑海中数了数剩下的碎片数量,又同和铃聊了几句中州局势,忽然感应到山君庙中传来动静。
    钟妙侧耳听了片刻,面上露出些促狭笑意。
    顾昭正巧从房间出来,钟妙招手喊他:“来!我知道那酒葫芦在哪了。”
    这几日为了追捕酒葫芦,容城内闹得十分厉害,一片混乱之中,谁成想事件的主角竟会藏进这种地方?
    难不成它也听过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钟妙敲了敲山君庙的贡台。
    “你巴巴地将本君喊出来,怎么又躲着不说话?”
    贡台下的流苏颤抖片刻,试探着冒出了个葫芦盖。
    “是山君来了?”
    精怪中自有一套识别身份的方法,钟妙这次没收敛气息,它嗅了嗅,确定当真是此地主人来了,咕噜噜从贡台下滚出来,张口就是嚎啕大哭。
    它哭起来也很有特色,两长一短像是锯木头。
    钟妙抿了抿唇,控制自己不要在人家伤心时笑出来,柔声问:“你既然将求本君现身,可是有什么冤屈?”
    那酒葫芦只是偶然成了精怪,半点修为都无,只有这么一套云雾藏身的办法,若是当真被人捉住,就是个小童也能将它轻易砸得粉碎。
    它被人追捕数日早已心惊胆战,好不容易见到此地主人,不用人问就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如那日县令所问,精怪所讲的故事并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一个穷书生。
    穷书生行走在外只揣着一支秃头笔与一册书,后来又买了它,除此之外一身赤贫。
    年景好时替人写信换钱,年景不好时就做做苦工,每日所用不过是粗饼劣茶,住也只能住最下等的草房,若是运气不好实在没赚到钱,喝雨水睡马厩也是有的。
    但他很少有不快活的时候。
    看见美景心生赞叹,看见废墟也并不遗憾。得人接济时自然感激,遭了匪徒,被几个精怪捉弄,一脚踩空从山路上滚下来……只要没当下把命交代了,他总能找到有趣的地方,一边笑一边拿出那只秃头笔,仔仔细细记在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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