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将军。”
    薛子言瞳仁一缩,大为震惊,眼前少女的确貌美,可这副打扮又极为清贫,衣衫陈旧,裙摆还多有布丁,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农女形象,他原本只当第五辞贪恋美色,收人入到自己房中,却没想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夫妇。
    姓温……温氏……
    薛子言眯了眯眼,看向女孩含笑的双眸,脑中竟浮现起去年侯府大力迎娶温家嫡女的奢靡场面,那个嫁给第五辞的官家女郎,不正是出自温氏一脉么。
    虽不知二人是如何相见相认乃至选择共同定居在雍丘城,但作为长辈不好插手年轻人的后宅之事。
    他虚虚托起温娴的小臂:“倒是难为你了,时至今日仍没有放弃这个臭小子。”
    惨遭“中伤”的第五辞在旁边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说得我真有那么混账似的。”
    “将军严重了。”温娴站出来打圆场,“夫君待我极好,有他是我的福气。”
    小年轻们的爱恋浓烈且热忱,薛子言只消看一眼便能摸透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是碍于自己先前闹出来的笑话,剜了第五辞一眼,沉声警告说:“好好过日子,莫要辜负人家。”
    少年嘴角微抿,旋即勾勒出一抹浅显易见的笑容,单手蹭了蹭温娴的香腮,柔声说:
    “我都晓得的。”
    薛子言老脸一红,被第五辞这不知羞的举措震得背过身去:“行了,我也不耽搁你俩黏糊了,赶紧回去,省得彼此惦念得慌。”说完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不再拘着二人。
    第五辞仰天大笑出门去,搂着温娴美滋滋地上了街。
    而温娴则因为自己方才在长辈面前失了礼,自觉颜面扫地,打从府衙出来便一直低着头,怯怯的模样像是要把脸埋进胸脯里。
    第五辞一向没脸没皮,自在惯了,不懂女儿家的小心思,大方拥着温娴要给她挑首饰,才刚发了饷银转眼便已挥霍大半。
    逛了半日他精神气越来越足,可细看温娴,却是神色怏怏,怎么都提不起兴趣。
    第五辞心绞做一团,嘀咕着伸手往她额上探去:“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若是哪里不舒服,咱们找个大夫瞧瞧。”
    温娴笑着拉下他的手,摇摇头说:“许是有些累了,不碍事。”
    今日难得两人一同出行,她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扫了第五辞的兴致,想尽办法岔开话题:“夫君饿不饿,我想吃碗小馄饨,你陪我去好不好?”
    “饿了?”见她强撑着不愿妥协,第五辞是又心疼又气恼,蹙眉反问:“不是才刚吃过桃酥。”
    一路走来,零嘴糕点就没断过,前后堪堪只间隔了小半刻钟的功夫,哪能这么快又喊饿,第五辞甚至怀疑,这是温娴用来挡他的借口。
    小姑娘羞涩难捱,低头摸了摸腰肌,亦是惆怅地嘀咕说:“最近食欲是大了些,贪起嘴我也有些控制不住。”
    身子愈发敏感,那些细微的变化一天天困扰着她,嗜睡,贪嘴,还体热,尽管安慰自己把一切都归咎为两季交替,冷热变换过快,身子许是不太适应,可来自于下腹的异样让她隐隐有了一丝甜蜜的猜想。
    奈何事情还没定论,温娴不敢贸然说与第五辞知晓,踌躇之时听得他叹息一声,接着鼻梁被人轻轻刮蹭了一下。
    “愣着做甚,走罢。”
    第五辞很自然地牵起温娴的手,没带她去吃路边摊食,而是另找了一家干净点的酒楼。
    依着他从前挥金如土的性子,点起菜来毫不含糊,温娴一个没拦住,看着面前油光四溢的半烤炙羊,艰难地咽下一口津水。
    羊是真的好羊,可这味却过于刺鼻,还没入口,温娴就忍不住心头犯恶。
    第五辞自己倒没多稀罕这物,从打胜仗缴获了数千头牲畜后,军中便开启了三日宰只羊,五日杀头牛的奢侈生活,连吃数月,终是把一群无肉不欢的糙汉武夫逼成了沾荤不食的剃头和尚。
    故而第五辞甘心做起了侍婢,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慢条斯理切起了盘里的嫩羊。
    “尝尝看,可有我烤的香。”他将肉块尽数放入温娴碗中,眨着斗大的眼睛巴巴地望过来。
    温娴顶着这股滚烫的视线勉强咽下整块羊肉,甫一下肚,便感受到阵阵浓厚的膻腥气味,刺激得胃脘泛酸,呕吐之感极为强烈,她捧着茶水竭力压下这股异样,才没叫第五辞瞧出端倪。
    后来的菜肴陆陆续续被端上来,有醋鱼、虾仁和蛋羹,可第五辞却是跟这小羊较起了劲,刀筷不离手,后面直接伸手喂到了嘴边。
    温娴这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仓促间吞下好几块肥肉,却冷不丁一阵酸水涌上喉,偏头干呕不止。
    第五辞见状亦是手足无措,懵了半晌,赶紧起身为她拍背。
    “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胃里难受?还是吃多了东西撑着肚子了?”他越说越急促,又后知后觉盯着桌上的荤肉瞧,低声狐疑道:“难道是这菜有问题。”
    温娴没有回应,接过第五辞递来的茶水,咕噜灌下好大一口,不料喝得太急,又把自己弄得咳嗽不停。
    本就白皙的脸颊因此更添些许柔弱。
    第五辞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见此模样,他心似有所动,脑海中逐渐浮现起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他托起温娴的肩,紧张地都快咬着自己的舌头。
    “你这是……”第五辞怔愣在原地,“你……这可是孕吐?”
    第九十四章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周遭的食客听了去, 羞得温娴颊边都染上一层薄粉,慌张去捂第五辞的嘴。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夫君你慎言。”
    第五辞半张着唇, 咬住温娴的指尖轻喘:“难道是真的?”随后视线下移,嘴角募地一咧。
    “我亦不知。”温娴还算冷静,“近来身子确实有些反应, 可我不太确定, 只当自己多心罢了。”
    她实在羞于在此等场合与第五辞大谈私密之事, 数次打断他开口刨根问底的对话。
    “夫君莫要声张, 没有结论的事,说出来会让人笑话的。”
    “是我唐突了,太过激越有些口不择言。”第五辞喃喃,却是眼神飘忽,半晌才回过神, “咱们先去医馆……”
    他掏出散碎银子拍在桌上, 一把拽起温娴出了门。
    “得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你这症状不轻, 我实在担忧得紧, 再不济身子也要多补补, 若无事多拿两副药也是好的。”
    第五辞自诩遇事还算冷静, 可今日却像是馅饼砸了头,乱起阵脚来简直不似平日的样子。
    温娴由他护着, 四处打听, 终是在一家东面靠近街市的医馆门前止了步。
    “大夫, 您给看看病。”
    少年嗓音中气十足, 人未到,声先至, 惊得诊室后头的老者无端打了个哆嗦,还没撂下笔,忽见眼前闪电似的刮过一阵旋风,接着手腕被股蛮力死死扣住,连人带笔给摁在了外间的长椅上。
    第五辞就这么大剌剌杵在堂中,身边是劝着他要安分守己的温娴。
    一个火急火燎眉宇之间皆是疾色,一个温婉有礼进退相当有度,怎么看都不像两夫妻。
    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第五辞像是要评理,然而指头转瞬被人提起,轻飘飘地搭在女孩腕间。
    “有劳了。”
    指下脉搏的跳动生生拉回思绪,老者无暇顾及第五辞的冒失,捋着胡须专心替病患诊疾。
    温娴不自觉地呼吸紧促,目光落在自己清瘦的腕间,听得对面啧了一声,她忙问:
    “大夫,我是不是……”
    老者收指一拂衣袖,笑着同温娴道喜:“小娘子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只是气血不畅,体内又多畏寒,害喜之症要比寻常妇人更强烈一些,尽早调理,想来应是没什么大碍。”
    他转头望向静候在侧的第五辞,起身安慰:“郎君不必忧心,我这就去拟两份方子,熬下先服用一帖,缓过这阵难熬的酸呕。”
    说话声由近及远,第五辞却是懵得三魂失了六魄,彻底找不着北,他“哦”了一声,木讷地点点头,然后就是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盯着半空傻傻发呆。
    后来过了不知多久,身畔屏风遮挡的隔间传来一道细碎的交谈。
    第五辞猛然回神,侧头朝温娴看去,他抬眸,牵起唇角的笑意,几乎同时间旋风似的奔到了温娴面前。
    平生没有如此失态过,他单膝下跪,伏在温娴腰际,一双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只偏着脑袋去贴那处尚还平坦的小腹。
    “我有孩儿了?是活生生的孩儿,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第五辞陷入巨大的狂喜中,甚至还难以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嘴里反复呢喃,狭长眼眸一眯,后没出息地红了眼圈。
    他大抵是被这惊喜砸昏了头,对着上天念念有词,全然不顾自己是如何的狼狈。
    温娴哭笑不得,伸指去揩第五辞的眼角,揶揄说:“我都还没落泪,你怎么自己先哭了。”
    “他这是喜极而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去而复返,一面摇头一面感慨,“毛头小子初次当爹,可不就是这么个咋呼样子,男人嘛,都一样的臭德性,你喝药,甭管他。”
    说着把刚熬好的汤汁摆在二人面前,叽里咕噜开始交代孕事期间诸多吃食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
    第五辞听得认真,还时不时打断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老大夫一一解答,正是说得口干舌燥之时,忽听第五辞满脸正经地问起隐私秘事,他行医多年都不禁老脸一红,啧啧半晌,捋起胡须,手也跟着抖了抖。
    “三月后胎像既稳,但也需得注意分寸。”
    第五辞含笑点头:“我已知晓,多谢大夫。”
    等人走后,温娴才从埋首的碗中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第五辞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心头荡漾起一抹久违的悸动,低头抚上腰腹,面露喜色。
    第五辞陪同在旁,倾身替她拂去嘴角残留的浓褐色药汁,心中亦是多了几分怜爱。
    “喝完了我带你回家。”
    温娴昂首浅笑:“好。”
    甫一起身,第五辞便跨步而出牢牢占据在前方,出了医馆大门刚行几步,他噌地撩袍蹲下,侧头挑眉:“上来,我背你。”
    温娴手脚并用,麻溜爬上第五辞的肩背,随后两人顶着诸多视线高调回了屋。
    往日小半个时辰便可走完的路,今日却莫名耽搁了许久,第五辞沉默不语,像是突然转了性子,连温娴都觉得他许是因为要当爹,所以才变得这般稳重。
    实则不然,第五辞一路都在整理思绪,犹记起大夫叮嘱的话语,他兀自琢磨着该如何动手改造宅院。
    怀孕之人最忌磕绊,常常会因为身子笨重而足下打滑随时面临小产的风险,孕期时日长,所承担的压力自然也就更大,现在温娴月份还小,可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第五辞环顾一圈,只觉得周遭处处都是隐患,为防温娴误摔,他将屋内尖锐的物件全部收入箱中,其余的桌椅四角也都用棉绸布仔细包裹得没了棱角,处理完这些琐事,才哄着温娴一起上床午睡。
    可本该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因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欢喜非凡,彼此都没了睡意。
    第五辞更是笑得满面春风,两腮微鼓,活生生胀成了包子脸,他翻了个身毫不掩饰心底的喜悦,盯着温娴的眼,脑中闪过连环画似的各个场景,床铺,桌案,窗台,还有躺椅,菱镜和浴桶,两个月以前那么多次尝试,可却实在想不起是哪次意外中的招,反而男人的那点骄傲感作祟,让他恍惚有些飘飘然了。
    第五辞小心翼翼去探温娴的小腹,愣愣地盯着那处平坦软肉,问出个他自己都想戳瞎双目的傻瓜问题:“这里真的会变大么?”
    看起来没有一丝赘余的肚子,难以想象它鼓起来的样子。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此时显然成了一个束手束脚的情爱白痴,温娴无奈地叹口气:“当然,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小娃娃。”
    第五辞一听更乐,没皮没脸地自夸道:“我怎么这么厉害。”
    “我也出了力的啊。”温娴小小声嘀咕:“也不全是你的功劳。”
    话刚说出口,两人都短暂的沉默了,视线在半空中一撞,唰地一下,又各自移开。
    第五辞支支吾吾,眼神已然飘忽到了八百里开外:“是么……辛苦耕耘的好像一直都是我吧,刨地播种这些事你女儿家哪能帮的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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