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境
    当年, 不过十八岁的阿法尼,已经发展成金三角令人闻风丧胆的毒枭,其业务经营范围覆盖广泛, 甚至通过边境灰色地带流入我国西南市场,黑市交易猖獗, 荼毒一众百姓。
    边境村民乃至城市居民, 很多人因为沾染毒品, 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卖妻卖儿的情况层出不穷,贩毒、人口贩卖、卖|淫|嫖|娼等黑色产业不断恶性循环, 一度形成法外体系。
    政府决定严厉打击这些丧心病狂、噬人骨血的犯罪分子, 联合多国力量旨在剿灭以阿法尼为首的犯罪势力。
    阿法尼一众武装贩毒分子经过多天连轴作战, 最终不敌正规军队, 大部分成员被歼灭, 而他本人却逃之夭夭。
    后来根据情报才知, 阿法尼通过密道逃生, 辗转中东等地区来到苏国, 发展壮大了如今苏国最具实力以及势力的恐怖组织。
    顾致诚就是在此次联合行动中牺牲的。
    彼时, 远在申城且身怀六甲的王韫, 得知顾致诚牺牲消息时,崩溃痛哭, 心悸早产, 生下尚未足月的顾煜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
    大抵是上天怜惜顾煜年幼丧父, 不忍他再失母, 一次次将王韫从阎罗殿前送回。
    王韫睁眼看见顾煜的第一眼, 那与顾致诚眉眼鼻梁相似的婴提, 给予她活下去的理由。
    她给他起名为煜, 意为光明。
    王韫从不在顾煜面前表达思念伤悲,她不想将负面情绪传递给懵懂向阳的孩童,也不似寻常家庭那般教育他,以后应该如何去做才能延续父亲的光辉遗志,青春少年不应被往事拖住追寻的脚步。
    可顾煜生性敏感,得知父亲牺牲故事之后,他就立志当一名军人,愿将青春和热血献给国家。
    更重要的是,要保护母亲,不再让她终日抱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流泪。
    年复一年,少年长成了坚韧的模样,顾煜大学选读情报专业,师从刑宗酩,众人对其寄予厚望。
    刑宗酩早年只身奋斗在禁毒一线,数十年的卧底生涯让他不仅拥有卓越的情报整理传递能力,其独特精湛的作战风格亦非精锐能敌。
    任务完满结束,他回军校任职□□,倾囊教授成功经验,磨砺学员的心理素质以及体能极限,他亲自组建了一支全能精英小队,顾煜和傅晋之就是其中队员。
    顾致诚当年就是因解救他暴露身份的队友而亡,他格外重视培养顾煜,为歉疚的内心弥补一二。
    同一时间,阿法尼养精蓄锐多年,其黑恶贩毒势力在边境地区卷土重来。在他眼里,每一个军人都应该为他惨死在金三角的兄弟偿命,为他损失的千亿美金陪葬。
    刑宗酩带队执行任务,在顾致诚牺牲的那片雨林里,众人挑战生存极限埋伏其中,热血精英不愿让近二十年前的悲剧重演,遑论顾煜壮志。
    刑宗酩说:“窝点位置锁定,我与顾煜从一号口进入,其余队员分散开来,锁定人质位置,切忌不必要的火力冲突。”
    他多言交代道:“顾煜,听从命令。”
    刑宗酩知晓顾煜心智过往,更清楚初生牛犊之士的冲动志气。
    二人交替作战配合,却不想线人反水,传递给他们的情报半真半假,人质营方位就是其中一个错漏信息。
    刑宗酩和顾煜矮身潜进草屋,才发现中了圈套,躲避不及,带有大剂量毒品的飞镖枪直射入后颈。
    待意识归拢,顾煜和刑宗酩被捆在石柱两端,刑宗酩身上绑有定时炸弹,而阿法尼端坐中央,戏谑地瞧着二人。
    阿法尼知道顾煜就是当初那个兵首的儿子,他深谙心理之术,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唯有活在噩梦之中才是绝佳的报复。
    他命人解开顾煜手脚,架他走来刑宗酩身前,告诉他,只要在三分钟之内拆弹,二人就能顺利走出草营。
    毒品致幻,顾煜凭借毅力强控颤抖的双手,摇头拼命晃散眼前阴霾,他用刀剪理着引线,而刑宗酩早就看出,这炸弹无论如何都会爆炸,阿法尼从没有想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刑宗酩大喊道:“顾煜,你快走!”
    顾煜置若罔闻,他不能看着刑宗酩在自己眼前被害,汗水不过几十秒的时间,浸染全部衣服,他颤抖道:“我能拆。”
    刑宗酩怒骂说:“你再不滚,老子回去关你禁闭,然后把你踢出队!”
    他多希望他们能一起回去。
    时间仅剩最后十秒,阿法尼派人拉开顾煜,退到安全地带,顾煜膝盖磕地,双目猩红,眼眦均裂,拼命挣扎无果,就这样
    ——尘土飞杨,血肉四溅。
    亦师亦父的恩师命丧纷飞黄泉,就在他眼前。
    那一枚炸弹,同样绞碎震破顾煜的“生”命。
    “times over.”决绝的声音宣告时间终止。
    顾煜崩溃道:“师父!”
    阿法尼将人丢进草营的木屋,丝毫不理毒瘾发作的顾煜,他丢下一支手|枪,命手下撤离。
    他想让顾煜自生自灭。
    顾煜蜷缩在地,凭借残存的意识,摸上那把冰冷的枪械,对准太阳穴,手指置于扳机处,却被赶来的队友“及时”阻止。
    人人都说顾煜冲动鲁莽,人人都道刑宗酩经验丰富,连顾煜自己都在指责中迷失错乱,他已分辨不出,当时究竟是他鲁莽行事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还是刑宗酩下令如此。
    他背下全部黑锅。
    顾煜被送回申城,在戒毒中心呆了近三个月,忍受非人的折磨戒去心瘾。
    在刑宗酩的追悼会上,他的遗孀,那位曾经对待顾煜和蔼可亲,视如己出的师母骆颂芝,扯上他的衣领,无力拳脚挥在他脸颊脖颈,哭骂诅咒说:“你个无师无父的混账畜生,如果不是你,老刑怎么会死得那么惨,你以后的妻子女儿都不会拥有比我更好的下场!”
    陈自臣等人拉开骆颂芝,而她此时已近情绪崩溃界值,癫笑不止,最终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送进养和疗养院,一呆就是数十载的光阴。
    刑宗酩的遗孤刑熠泽,理所当然将自己骤然丧父,母亲又疯癫无状的罪责归在顾煜身上,十五岁的少年对顾煜拳打脚踢,不见往日笑闹的场景。
    顾煜不敢也不曾还手,此后的生活里,他负责刑家的所有开销,骆颂芝的理疗费,刑熠泽的生活学杂费,也换不回少许原谅。
    有的只是三五成群的少年在深夜巷口的棍棒毒打,还有刑熠泽三不五时以亲近之人的生命威胁。
    肋骨断了再接,接了再断,他甚至开始期待再也接不上的那天,亦或是断骨直接刺进内脏的时刻。
    如是,他就不用在午夜梦回时分被噩梦折磨,不用在蹉跎的岁月里饱受心理煎熬之苦。
    后来,专业人员在事发丛林找到遗落的语音记录器,哪怕证明了顾煜的清白,也再无济于事。
    物是人非,疯癫之人更甚,胸怀恨意之人更浓,感愧之人更迷。
    自那以后,他定期去戒毒中心做义工,向禁毒组织捐钱,去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执行任务,做一切能弥补的事情,只求上天能稍许饶恕他的“罪过”。
    他不认为自己配享受更好的生活,拥有幸福的家庭,更没想过延续这卑劣的基因,更怕骆颂芝的诅咒成真,刑熠泽的威胁如实。
    然而,遇见阚云开起,他开始动摇了,人的贪念和欲望好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
    说完这一切,顾煜如释重负。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向他人提及这段往事,连王韫都对事情原委知之甚少。
    阚云开自听见那两个字起,指尖就如曼陀罗的枝桠那般嵌进掌心,她试图用生理疼痛转移心理不适。
    姣好的圆月,时现时朦,终于缺了一角。
    三个月的心理治疗效果,在顷刻之间毁灭,那能灼烧心灵的胃酸再次翻涌而来,即使眼前之人是顾煜,她还是没能克服。
    寂静无人的夜色里,阚云开与心魔斗争的身影和照顾着她的,那个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男人,看起来是那么辛酸。
    前院的笑声依旧,可无人知晓角落中的秋千旁,散落着两具破碎的魂魄。
    顾煜想过阚云开听到他经历过往的种种反应,他预想过各种可能的场景,可所有的一切按照剧本方向发展时,他心中五味杂陈,适才缠绵的蜜糖流过,唯剩苦涩占据上风。
    那些诅咒怨怼,那些打骂折磨,那些梦魇魔爪,他花了许久才堪认命接受,以朽木之心以待,又怎能站在以坦白为基础的道德高点来逼迫她来接受?
    此时此刻,除了一副灵魂失所的空皮囊,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好点了吗?”顾煜声音嘶哑颤抖,出声一刻,竟才发现难过至此,他的命运亦如砧板上的鱼肉,任绝望的心情凌|辱宰割。
    不应该早都习惯了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阚云开说不出话,她虚扶着顾煜的手臂,出神地点点头。
    顾煜说:“我送你回去吧。”
    身心双重挫折,阚云开几乎丧失了语言与行动能力,思绪颤巍而行,她能做的只是点点头,站起来的一刹,她膝盖发软打颤,眼前被黑暗蒙上一层阴影。
    倾斜、跌倒、下坠。
    顾煜没有丝毫犹豫,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知道这会是他们之间仅剩的一个拥抱,就当是最后的晚餐,满足他人性少有的私欲与贪念。
    至此,他又能变回以前那个冷漠且无欲无求的队长。
    酒店二楼楼梯口,赵启进屋前,瞥见顾煜抱着阚云开的身影,他吃惊地张了张嘴。
    待人靠近,他看见阚云开腮边泪水滑落,眼尾红痕遍布的失魂模样,疾步上前,“阚老师怎么了?”
    见二人不言,赵启扯住顾煜的肩膀,怒声质问道:“你把她怎么了?你信不信我举报你,让你脱了这身衣服?”
    “随便你。”顾煜冷漠无感地瞪了赵启一眼,“放手。”
    赵启心生骇然之感,若是动起手来,他绝不是眼前这个在苏国历练多年男人的对手,不甘心地撒手。
    王倩回到房间,不见阚云开的身影,她对两天前的那场意外袭击心有余悸,遂跑来姚晓楠的房间暂度时光。
    她们二人的房间空无一人。
    顾煜把阚云开放在床上,将她脸上的碎发掖至耳后,用薄被轻轻盖在腹部,一系列动作像是一场内心的告别仪式。
    他低声说:“我走了,你做完项目就赶紧回国吧。”
    阚云开伸手无力地拉住顾煜的衣角,低声啜泣说:“能不能等等我?”
    顾煜矮身握住她的手,拭去眼角未落的泪水,他说:“不用勉强自己,我说过的,你本来就可以不接受,休息吧。”
    顾煜内心煎熬,坦白是一切的基础,他不能骗她,即使再给他一次机会,分针反转,时间倒退,他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阚云开长睫挂泪,有气无力地乞求说:“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她没有勇气面对同样折磨了她数十年的痛苦,顾煜的坦白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掩于人潮中的自私小丑。
    明明主动的一直是她,而在这种时候,她却退缩了,像战场上的逃兵般,那么胆小怕事,畏缩不前。
    顾煜说:“主动权一直也永远都在你手里。”
    顾煜从酒店出来,步伐虚浮地走回驻地,苏国电力稀缺,荧灯星点飘渺,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没能送出去的锦盒。
    微弱的月光映出烫于表面的那两个小小字母——‘dr’。
    第三十章
    顾煜丢魂失魄般走回驻地, 手掌失了温度,眼眸瞳色不再,命运与趴卧在残垣断壁下苟活的野猫尽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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