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真背过身,嘴角微翘。
    他袖袍中藏了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了小山,掌心微微攥紧香囊,他快步离开。
    身后的侍读们忙成一团。
    宋搬山一摸腰身,空落落的,辽姑娘给他绣的香囊不见了!
    *
    距离辽袖订亲宴还有两日。
    青色垂缦之后,辽袖刚从浴房出来,潮湿的发丝垂散在修长的脖颈间,眉眼间倦色,懒怠的一只小猫。
    府里的嬷嬷给她试穿吉服,教一些大家族里的礼仪规矩。
    活了两辈子,她在规矩上还是懵懂,从前文凤真不喜欢她守礼,晨昏定省,见面礼一并都免了。
    她身子不好,白日想什么时候睡觉便睡觉。
    她从未真正地做主母过,此时只能尽心学习。
    一想到嫁进宋家,辽袖心底十分欢喜,铜镜里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这天夜里,她入睡后,春雷响了几声。
    她在梦里蹙眉,仿佛梦到了攻城的火炮声。
    那是文凤真篡位的一仗,从炎炎夏日打到大雪纷飞,半年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徽雪营的死士日夜守在她身旁,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只能练字,人被关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她给他写了很多封信,没有一封回信,杳无音讯。
    后来那天晚上,陆稚玉私自来见她。
    陆稚玉是老淮王旧部的女儿,功臣的女儿,徽雪营人人敬重她。
    而且,所有人都明白,陆稚玉是老王爷指定的淮王正妃,骊珠未来是她的。
    因为破例放了她一人进来。
    陆稚玉轻声说:“辽姐儿,方才传来战报,殿下他起事败露,已经死了!”
    辽袖落笔一顿,抬头,有些艰难地问:“你说什么……”
    陆稚玉垂眸,微微落泪:“殿下他被箭矢射中,战报上说已经见过他的尸身了啊!”
    笔杆从手中掉落,辽袖面色苍白,恍神间,眼前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夜色,仿佛湖水一波一波漫过她,淹没窒息。
    她的心疾,是误听了他的死讯骤然而生。
    她不能明白,为何殿下可以查出陆稚玉给她传了假消息,他却那样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甚至在册后圣旨上写了陆稚玉的名字。
    她不能明白……
    哪怕王府里养一只小猫,养了四年,怎么会这样无知无觉呢。
    如今她彻悟了:或许在他心底,自己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从来只有她一个人,将某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信以为真。
    辽袖像喘不过来气似的,倏然惊醒。
    在黑暗中,她睁着眼,好久才平复下来。
    她捂上自己的心口,幸好,这辈子还是好端端的,原来只要对他这个人心灰意冷,就能保得一世平安。
    这样简单的法子,为何上辈子她不能及时明白呢。
    还好一切终于苦尽甘来了!
    她要保证自己的订亲宴顺利进行。
    辽袖在思索:这段日子文凤真的屡屡试探,或许他已经记起了一些上辈子的梦境。
    文凤真有他的底牌,她也有自己的底牌。
    辽袖下定决心:倘若他敢来她的订亲宴,再来搅扰她的好事,那么她会亲口告诉他,残忍又冷酷地告诉他!
    她去世的那个大雪夜,红墙内外锣鼓喧天,他正在做什么。
    心口哪怕再疼,对他的恨意连万分之一都抵不上!
    *
    淮王府书房,
    一应古董字画装设华丽,摆放得错落有致,梁间垂下一盏八角宫灯。
    探子跪在书房的地毯上,开口:“回禀殿下,辽姑娘身上并没有中蛊的痕迹。”
    文凤真抚了抚腕珠,不知在思索什么:“下去。”
    他拿起书桌上的香囊看了一会儿,绣的小山,这样细致。
    回想起梦里她给他送的小老虎,那样敷衍。
    他蹙眉,将香囊扔给了太阿,太阿一爪子上去撕了个稀巴烂。
    冯祥递上一盏汤药,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自从吃了那两枚红丸,元气尚未恢复,老祖宗担忧您的身子,特意嘱咐了,一日三餐药,必须得看着您喝完。”
    文凤真抬腕一饮而尽。
    冯祥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殿下用完了药,不如请太医来诊脉吧,吴衡说过了,那两枚红丸药性太过猛烈,若是……若是日后不能繁衍子嗣了怎么办。”
    文凤真翻身睡在榻上,眉眼间冰冷的不耐烦。
    “滚,都滚。”
    冯祥吓得连忙跑了出去,他蹲候在外头,心想:这样不行啊!
    殿下如此任性,喝一顿停一顿,这会儿喝了药,说不定晚上又不喝了,连太医也不见。
    冯祥犯了愁,眯起眼,瞅着花圃的瑞香花。
    黄花梨的绣榻上,上面铺了豹皮褥子,八折屏风透过光影,书桌上点了一盏安神香。
    吴衡说这有助于恢复前世记忆。
    文凤真隐隐约约梦见了自己篡位前夕。
    夜色将深,半轮薄薄寒月。
    少女光洁的脊背落下一滴汗 ,安静乖巧,一声不吭。
    他扳过她的下巴,咬了咬她的唇瓣,脖颈上的小金片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脊背,他拉过她一缕头发。
    “我肯定会活着回来,倘若事败,咱俩就一起去西域。”
    辽袖一把推开他,面色红润,呼吸急促,胸前一起一伏,她眸中满满疑惑之色。
    “殿下,去西域做什么?”
    他知道辽袖小时候穷惯了,恐怕不愿意回到粗茶淡饭的日子,牵起一笑。
    “我很有钱,在西域有一大笔钱。”
    “你别担心钱的事,袖袖。”
    他按低了她的脖颈,少女半张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有些惊慌失措,他一遍遍亲过她下巴的水润,低声喘/息。
    “你怎么总说寄人篱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袖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可是为何等他得胜归来,辽袖却突发了心疾。
    梦境里,赵襄站在那里,满怀歉意,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哥哥,辽姑娘出事了。”
    灯火通明,跪了一地的太医,汗流浃背。
    “陛下!咱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辽姑娘本来就身子骨弱,她的心疾,就算按照咱们阅遍古籍找出的法子,恐怕也活不过十年啊。”
    心疾……活不过十年……
    文凤真静静转过身,眸底掀起一场大风雪。
    赵襄望着他,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到可怕的哥哥。
    文凤真虽然性情高傲不驯,但在赵襄眼里,是他值得跟随的人。
    京城到处传殿下的恶名:说他才十三岁,就用马车当街撞死了三品大官的纨绔儿子。
    看到那名纨绔没咽气儿,他还下了马车,一鞋碾动在人脸上!
    他因此被关入昭狱,被骂为混世魔王,老淮王动用了许多关系才保他出来。
    只有赵襄知道文凤真为何突然发难。
    那名三品大官勾结江南织造局,以及江淮的各大富商,从中贪墨牟利上百万两白银,送了劣质棉衣去边境。
    一夜间冻死了三十个士兵。
    哪怕报到朝廷里,这桩贪污案层层相压,不了了之。
    谁会在乎这些人的性命呢。
    给他们家属领去丰厚的抚恤金就是,来年再去征兵造册,就如春风而过,野火烧不尽的野草。
    但是文凤真转过身,褪下了大氅,眉眼异常冰冷。
    他说:“不是的,那些都是贫苦人家的儿子,才肯吃苦去守边境。”
    他微抬下巴,杀气凛然,一字一句:“他们都是我文凤真的人,动我的人,就得做好你死我活的准备。”
    文凤真是最懂复仇的人。
    赵襄问:“哥哥,那为何不直接杀了那名高官呢?”
    文凤真平静地笑了笑。
    “赵襄啊,那名高官害死了别人的儿子,杀了他又能怎样?必须让他也尝到丧失独子的痛苦,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
    这就是文凤真的诛心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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