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楼上,伴着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间一场接一场绽开的烟火。
    不同于朝年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也不同于朝华陪着时的百般无聊,薛妤不经意回首时,偶尔能看到他的眼,温润通透,如水般包容,里面写着“人间”二字。
    薛妤不说,可确实,她喜欢那种明艳的纯粹的东西。
    松珩是人族,曾拜入一个修仙门派,天赋不错,凭借着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静地潜入亲王府行刺,并且没有误杀伤害除那位王爷以外的任何后眷护卫。
    薛妤培养他,像培养今日的溯侑一样,只不过前者打动她的是胸怀,后者打动她的是智慧和天赋。
    薛妤提笔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游,上云端,五百年苦修,时值人间动荡,共破兽潮、浮屠案。
    松珩没有薛妤和溯侑那样顶尖的悟性和天赋,可他时间多,勤奋肯钻研,修的还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处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阶秘笈,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两者相辅相成,契合度高得惊人。
    五百年之后的松珩,彻底洗去身上铅华,身上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之风更盛。
    几桩大案子下来,见过他出手的人将他夸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也许是被夸得久了,也许是已经真正有了在尘世间来去自由的实力,松珩开始忙很多事,可每次听闻薛妤接高星任务时,仍会放下手边一切事赶到她身边。
    即使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帮忙。
    他时常看着她笑,眉目间写满了温柔,眼神像人间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薛妤提笔蘸了蘸墨,又写下第三行。
    ——圣地与朝堂关系恶化,世间妖族同气连枝,民基动荡,山河沧夷,松珩求共建天庭,允。
    这是最令人难忘的几百年,薛妤最担心的事仍避无可避的发生了。
    裘桐肃厉的朝堂之风历经几代子孙,却奇迹般的留存下来,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强硬果决,朝堂经历几次血洗,拧得跟铁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銮殿里的,全是实打实的皇权派。
    除此之外,朝堂请了几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颇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学堂。
    人间芸芸学子成长起来,进入官场,朝堂,为人皇效力。
    他们开始处处排挤,针对圣地。
    可区区几百年成长起来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圣地上万年的底蕴相比。
    朝廷不再让百姓去请圣地出面解决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们尚能应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无忌惮的大妖呢。
    他们束手无措,不知所措,却仍要强撑着,好似争一口气似的,坚决不让圣地出手,于是深受其扰的百姓流离失所,叫苦不迭。
    于此同时,尘世间的妖族忍受不了圣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猎杀,他们团结一致,拧成了一股绳,率着野兽,使用妖术冲进人类的村庄,与朝廷的精兵对峙,想要通过战争和鲜血获得和其他生灵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数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间乱成了一锅粥。
    松珩几乎住在了人间,薛妤也常隐匿身份出邺都帮忙,驱逐妖兽,给流民安家,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对此,她其实早有预感。
    朝廷会不满意圣地地位特殊,处处高于他们,当野心滋长到一定程度,只需要几任英明的人皇,他们便能将计划化为行动,而这期间,免不了动荡和牺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为生有异力,少时皆难辩是非,只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间不容,千万年来受打压,欺辱,动辄成为可以被肆意践踏的对象。这种怨气在每一个妖怪心中滋长,总有憋不住爆发的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个躲在背后看好戏的妖都,每当妖族分队的小首领遇到了麻烦的人物,诸如松珩,薛妤及同样偷偷前来人间帮忙的善殊等人时,妖都里便也会出来几个难缠的角色。
    各路势力错综复杂,宛若一团剪不断的乱麻,滚雪团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乱。
    薛妤没有办法。或者说,所有人都想不到办法。
    这像是个无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松珩无言地走过一个被血洗的村庄时,松珩握着拳,眼眶红着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看向薛妤,他声线哽咽,头一次试探地叫了她一声阿妤。
    相伴数百年,松珩了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的人往往更难受。
    他说:“阿妤,不能这样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双时时温柔,与数百年前毫无变化的眼,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她问:“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有。”松珩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道:“我想建立一个新的势力,叫天庭。”
    “不吸纳勋贵世家,不依靠圣地朝廷,引进来的将全是看不惯乱世,有心出力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势力,我会严加教束,他们不会如圣地那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经此一事,也不会效仿朝廷,肆意绞杀妖族。”
    “天庭不受圣地朝廷差遣,听的是百姓的诉求,办的是于民有利的事,因为根基浅,利益不冲突,人皇急于解决眼下的困境,他不会拒绝。”再怎么,也比又给圣地一次出头的机会好。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张了张唇,道:“长此以往,它将成为下一个圣地,这方法治标不治本。”
    松珩苦笑着道:“阿妤,你看眼下这情形,我还管得了本,顾得着日后吗?”
    薛妤回首看身后被扫荡一空的村落,还有隔壁山头横死的数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松珩最后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这一趟。
    为民,为这山河,为他们心中信念。
    可这对薛妤而言,意味着要放弃邺都皇太女的身份,她只能孑然一身,不代表圣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与她父亲长谈一夜。
    及至天明,邺主指着两鬓的发,苦笑道:“父亲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顶替父亲的位置,也让父亲去逍遥快活几年,现在看来,这个担子还不知要挑多久。”
    说完,他正色,道:“如此一来,你和松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决定好了?”
    无人知道他们那夜说了什么,只知道晨光乍破时,邺主拍案而起,大发雷霆,旋即颁布了一道令四海震惊的旨意,他暂废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并且封宫待命,命她静思己过。
    天下侧目,众说纷纭。
    很快,他们得到了答案,邺都皇太女薛妤出邺都,和那个被她从审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松珩建立了天庭。
    这个小子,拐走了邺都未来的女皇陛下。
    难怪邺主气成那个样子。
    于是一时之间,羡慕松珩的有,说松珩不厚道的也有。总之,借着这一阵风,天庭确实初步长成,并且很快干出了一番作为。
    别人不知,薛妤心里却清楚,邺都,她迟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干预天庭大事,只出力,常接天机书的任务往人间跑。
    松珩被推举拥立成了天帝。
    加冕礼的那一日,松珩难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经的师门珍藏的佳酿。
    是夜,他春风得意,佳人在侧,看着薛妤那双眼时,只觉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从身后小心地拥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着嗓音,近乎厮磨地恳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声接一声,像是要磨到她心软似的,他看着衣袖上的九道盘龙纹,像是终于有底气吐露心声:“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凭直觉,接触到的人全被她分为了讨厌与不讨厌两类。
    她不讨厌松珩。
    灯火下,她看着松珩因为连日的操劳而遮掩不住涌上眉眼的疲惫,想起这人从镣铐满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烟火人间,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后一行字。
    ——同行千年,松珩率天兵,入邺都,镇鬼城,百众山六万妖鬼如临炼狱,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举为证,以儆效尤,震慑人间妖物。
    直至那时,薛妤方才彻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负。
    他眼中的人间。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声将手册合上,半晌,又打开看了一眼。
    不得不说。
    有了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难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时,她的情绪更淡,面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这次却学会了防备。
    比如,即便她让他入洄游,进殿前司,那颗随时操纵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体内。
    薛妤想到她回来的这两个多月。
    心中隐隐有了点猜测。
    她站起身,将那本手册摊开,又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皱眉。
    这盘错综复杂,难以平衡的棋,即便重来一回,也依旧叫人毫无头绪,难以下手。
    圣地,朝廷,妖都,哪一面都是难题。
    当务之急,还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为,得抓紧时间补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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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此同时,金裕楼,三楼包间内。
    垂帘漫下,薛荣趴在长春凳上,身后侍女正给他上药,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动作轻了再轻,却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锤了下拳,她身体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请罪。
    “罢了。”旁边一位褐衣男子摆了摆手,道:“将药给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间。
    “阿荣,我跟你说过许多回,要沉得住气。”
    “我怎么沉住气。”薛荣费力侧首看向来人,咬牙道:“从父亲死到现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声令下,我便成了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我拿什么跟她争!”
    “你看看我这样子,看看。”
    男子目光扫过他青紫一片,几乎不成样子的双腿和臀,皱起了眉,顿了顿,道:“我问你,为何那么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轮练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势弱,还往人枪口上撞,这不是傻是什么。
    薛荣闭了下眼,哑声道:“若是我父亲仍在,我想去什么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摇头,心道,可肃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亲还在,肃王侯一脉,何至于沦落到今天,他们又何必苦苦护着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欢胡作非为的独苗。
    “元离,你说薛妤她,到底怎么突然就对我出手了?”薛荣用力摁了下拳,冷静下来后道:“我与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认死理,也常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这次一反常态非要处罚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元离将手中的药珍重地放在桌面上,道:“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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