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记着自己是朝廷的官了,你这个城主之位,一半来自圣地,全忘了是不是?”薛妤看着他,缓缓眨动了下眼睫,再抬眼时,瞳仁现出一种冰冷的霜色,她看着眼前这位被裘桐完全收买的心腹,以命令的口吻字正腔圆地道:“现在,看着我,告诉我,除你之外,还有谁手里握着龙息。”
    云雾城城主顿时像被抽干了血液,如提线傀儡般迷茫地张了张嘴,身体承受不住似的往左边歪了歪,又被背后贯穿后背的锁链强行拉了回来。
    半晌,他慢慢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宿……州,陈川……”
    那是以宿州为基础往外扩开的城市,他们头一个就查的那边,很快找出了三处城池,迄今为止,云雾城是第四个。
    薛妤耐心地等着。
    直到他颤抖着,不受控制地说出第五座城池的名字:“北,北江。”
    “很好。”薛妤眼中霜色盛到一种极致,她道:“别的呢,都说出来。”
    “没。”他咬着牙缝战栗,手背和脸颊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崩裂出道道血色的小口,“没有别的……陛下,召集我们……就看到这,几个。”
    薛妤重重甩开他,在出大牢前,手肘抵着门框,慢慢吁出一口气,平复呼吸之后,大步去了北江。
    北江城城主府,笙歌阵阵,杯盏相交。
    今日是北江城城主千金的满月宴,周边城池关系不错的城主,官僚世家们都跟着登门来讨一杯喜酒,前院热闹非凡,北江城城主抱着咿咿乱叫的女儿笑得满面红光,随意扫了一眼,他招来属下:“怎么不见松珩公子,可派人去请了?”
    “城主放心,您如此看重这位公子,卑职们哪敢怠慢,早派人请了,但松珩公子今日身体不适,说听不得热闹,就不来了,请城主见谅。”
    “这样。”北江城城主抚了抚胡须,将怀中粉嘟嘟的女儿交到乳母怀中,道:“将小姐送到夫人房中去,她玩累了,该休息了。”
    乳母抱着孩子福身退下。
    薛妤到的时候,这场盛宴正到最热闹的时候,她一步踏入内庭,在招展身姿的舞姬中间闲庭漫步地走着,拨开拦在眼前裸露的玉臂,直到站到城主的案桌前几步,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阶梯,与倏然失了笑容的北江城城主对视。
    周围慢慢变得安静起来。
    “北江城城主。”她随手推了推身侧那张空案桌上摆着的酒盏,使里面酒液洒出来小半杯,声音空灵:“我今天来问一件事。”
    “人皇裘桐手中的龙息,你占了一份,是不是。”
    北江城城主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展袖,朝薛妤的方向微微弯下脊背:“穆少齐,拜见薛妤殿下。”
    近段时日,薛妤在他们这些既受朝廷册封,又属圣地管制的城主们中大出风头,不,应该说所有的圣地传人都狠狠撕碎了人们对他们的固有老好人印象。
    原来,圣地传人出手时根本不会留情面,说拿人就拿人,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回答我,是与不是。”
    就像现在一样,连寒暄都省去了,但凡说个“是”字,他的下场,和宿州那四位没有分毫差别。
    第100章
    “你们,都退下吧。”穆少齐朝下面侍奉的小厮,舞姬挥手,等意识到大事不好的人全跑完,偌大的盛宴中便只剩下面色凝重,彼此以眼神交流的赴宴者,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慨然应下:“回殿下,是。”
    窃窃私语声四起,没人能想到他跳火坑跳得如此决然。
    薛妤眯了下眼,仔细地打量这位勇气不凡,中年模样的男子,问:“龙息在什么地方。”
    到这一步,她人都来了,龙息肯定得交出去,藏着掖着那套根本不管用,圣地万年底蕴,审人审妖审鬼无数,只要他们想,能有无数种方法撬开他的嘴。
    穆少齐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恰恰相反,他城主之位坐得稳当,和聪明的头脑脱不开关系。
    能让裘桐放心托付龙息的八个人,每一个都是心腹之臣,他们绝对服从裘桐的命令,也绝对认同裘桐的理念。
    在这一刻,穆少齐想得很多,他知道自己这一承认,龙息保不住,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这些他早在听闻其他四位被揪出来时就做了设想,所谓有得有失,此局若是成了,人族千秋万代,蒸蒸日上,这是得,他们的性命,这是失。
    圣地自然不可能和他们一条心,他们高高在上,被奉为古仙,若是没有人间妖物闹事,没有凡人哀哀欲绝的衬托,怎么能显出他们滔天的本事,慈悲的心肠。
    笑话。
    圣地怎么可能为人族谋划。
    穆少齐直起身,听到自己十分冷静地开口:“在后院书房的暗柜中,我命小厮为殿下取来。”哪怕到这时候,他的话语里都透着一股儒雅的斯文气。
    裘桐心思缜密,他设想过有朝一日其中一个拿到龙息的人暴露在圣地传人面前的情形,为了不全盘崩溃,被顺藤摸瓜一网打尽,他从未同时召见过这八个人。
    以宿州为首的四个,以北江城为首的四个,被分成两个小队伍,彼此隔绝起来,除了自家队伍中的四个,他们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云雾城城主是个意外,他和穆少齐是生死之交,从小长到大的挚友,有时候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想法,两人对人皇,对人族的未来是同样的想法,所以几次碰面后,也知道穆少齐在和他做一样的事。
    好友之间心有灵犀原本是好事,可这好事落到圣地传人手中,就成了一个揪出剩下四位城主的突破口。
    若不想被连根拔起,这条线必须,从他穆少齐这里彻底断掉。
    薛妤看着穆少齐,没有天真到认为这个能被裘桐托付龙息的北江城城主会临时倒戈,或者死到临头开始偏向圣地为自己争取生机。
    穆少齐表现得这样冷静,恐怕只有一个原因,他不希望薛妤波及到其他人,或者说,他的家人。
    今天,是他女儿的满月宴。
    薛妤指尖微动,她站在空着的小几边,像一株柔韧且锋利的玫瑰,身影纤细,被窗边的弯月余光拉得瘦长,看着柔弱,却压得满室寂静,人人噤声。
    她没等多久,就见战战兢兢的从侍抱着个小匣子进来,恭敬地送到她跟前,薛妤一挑上面的小锁,“咔嚓”一声,近乎蛮横地碾碎了上面防人的阵法,手掌一捞,那小小的一颗黑色珠子便滚到了掌心中。
    确实是破碎的龙息。
    “穆少齐。”她抬眼,道:“跟我们走一趟。”
    穆少齐却慢慢笑起来,他看着薛妤,眼角堆叠起层层皱纹,摇头道:“东西圣地已经得到了,我人就不跟薛妤殿下走了,与其在圣地的百般折磨下咽气,还不如……”他突然怒目而睁,抬起手掌重重往自己后脑拍去。
    这一下谁也没有想到。
    包括薛妤。
    但她反应快,动作也快,雪线从指尖笔直地拉出去,箭矢一样往穆少齐蓄力的手掌上缠绕,那只常年习武的手掌被这股巨力拉得猛然朝一侧偏,但饶是如此,仍然拍扁了自己的小半边脑袋。
    现场血肉横飞。
    满堂骇然,薛妤撑着案桌身体利落地腾空半圈,飞快落在穆少齐身侧。
    她面色十分不好看,动作却不停,在众人以为她要出手直接掐断他脖子补最后一下时,她却飞快捞起后者的下巴,一张一合,将两颗续命的丹药送入穆少齐的嘴里。
    对冥顽不灵的敌人,薛妤当然没有这份善心。
    穆少齐死前那句话,像是为自己的死圆了个最好的借口,确实,与其被人折磨死,还不如自己自行了断,但薛妤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在怕,怕自己落入圣地手中,因为他有绝对不能被撬开的事。
    龙息都拿出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答案清晰明了。
    为了这一点不确定的猜想,她得让穆少齐活下来。
    善殊和沈惊时见状立刻下去帮忙,善殊给穆少齐输入了点醇和的北荒佛缘之力,又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朝薛妤微微摇头,道:“伤很重,如果强行要保,也能保住性命,但要到能施展拘拿咒的程度,得养很长一段时间,三个月打底,甚至更长。”
    “活着比死了强。”薛妤抚了下额心,道:“将他带回去。我留下来敲打敲打剩下的人。”
    “好。”善殊和沈惊时带着穆少齐消失了身影。
    薛妤曲着指节,在被撞得横七竖八的桌面上无节奏地敲了两下,脸色不好看,心情差到了极点,看起来像举着巨大镰刀收割性命的刽子手,距离她比较近的胖员外浑身的肉都跟着抖了抖,鼻尖冒出一层汗。
    “在座诸位,效忠朝廷,也为圣地做事,受封城主,职责从来不是偏袒一方,助纣为虐。”薛妤咬字清晰,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警告之意:“从古至今,圣地从不滥杀好人,但不代表,圣地不杀人。”
    那员外捂着嘴,脖子上的肉抖如糠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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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江城城主府闹出的巨大动静很快传到了后院,赴宴的人光鲜地来,灰溜溜地走,连彼此说句客套话的心思都没有,很快各自遁入黑暗。
    灯火通明的城主府后院,两三位从侍装扮的人急匆匆地步入某一座只点了微弱灯火的小院,敲开了书房的门。
    松珩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是真的,飞云端中十年,在秘笈领悟,增长修为中,他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几位先祖将自己毕生灵力硬灌进了他体内,这让他的实力在短时间内达到了巅峰,但显然对以后的修炼之途毫无裨益,甚至会受到极大的阻碍。
    用那些圣地传人的话来说,就是揠苗助长,自断前尘。
    但松珩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情势,以薛妤等人为首的圣地传人与九凤交好,人皇裘桐病逝,昭王妃的孩子尚在腹中,沈惊时……他跟在善殊身边多年。
    等同于圣地同时和妖都,朝廷有了联系。
    圣地的手,伸得太长了。
    最主要,他们还有与之匹配的实力与口碑。
    薛妤没有别的心思他知道,但圣地也不是只有邺都一家,数万年下来,裘桐都对如今三分天下的局势不满,那圣地呢,他们自诩“古仙”,是不是就等着这种时机,一步步蚕食别族实力,假以时日,再彻底脱去伪装,凌驾众生之上。
    松珩不得不这样去想,他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怪圈,越走越晕,越走越难以回头。
    “松珩公子。”最先破门而入的“从侍”抚了抚自己头上已经歪掉的帽子,顶着幽暗的灯火急促地呼吸:“北江城城主穆少齐手中的那份龙息已经被薛妤带走,为了防止圣地从他口中撬出另外三城的消息,穆少齐自裁,但出手时被薛妤阻止了,她动作太快,谁也没有看清,现在人被带走了。”
    另一人抹了把眼底的泪,顶着张疲惫的脸哽声接道:“穆少齐动作虽狠,可只要还剩一口气,圣地就有办法让他活过来。”
    说罢,他难以理解般颓然开口:“按理说,城主是朝廷册封的二品官员,虽不用日日在金銮殿上朝议事,但确实也在玉玺的庇佑下,云雾城那位为何会将穆少齐供出来。”
    “城主之位也受圣地管控,搜魂术没用,但若是被强行施展拘拿咒,他们无法抵挡。”松珩推开椅子,站起身,面朝窗外,一双眼融入无声静寂中,整个人显得压抑而沉重:“接着说,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穆少齐被带走,想必接管城主府的圣地之人不久就会到,此地已经不安全,不宜久留。”
    为首的那位警惕地望了望窗外,再用余光凝视着这位生得芝兰玉树,本领高强又坚定站在人族这边的公子,深深呼吸着吐出浊气,道:“公子,陛下尸骨未寒,妖都和被那些流言牵着鼻子走的百姓全在无声欢呼,别人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但我等能懂,公子也能懂。想要改变千万年的局势就得先踏出那最艰难的几步,谁也不想做坏人,可陛下选择去背了这种骂名,为了我们。”
    对裘桐,松珩心情复杂。
    当时年少,鲁莽冲动,在裘桐的手里绕了一圈,径直落入对方为他量身定制的圈套,被押上审判台,九死一生,兜兜转转至今,沈惊时能察觉的东西,他也能。
    裘桐不是个好人,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每一样都是为了自己,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他为人族选择的那条道路,确实是最合适,最正确的。
    “公子,您没有时间再犹豫了。”第三人上前,低声道:“圣地传人的速度太快了,这才短短几天,宿州螺州四城全部沦陷,穆少齐一醒,他们立刻就会查到另外三城头上。”
    松珩回头,目光沉静如水,他看着站在眼前,以从侍身份混进来的其他几城城主附庸,以一种温和的口吻道:“我暂有顾虑。”
    “我没进飞云端中的秘境之渊,但听不少天骄少年说起过那十年中发生的诸多事,扶桑树给出的画面不论有意无意,我们都不得不慎重布置,从长远考虑。”
    “那件事,我等也有所耳闻。”生怕不能说服眼前这位如清风朗月的贵公子,其中一人咽了咽口水,拱手作揖着徐徐引诱:“公子想想,远古的事错在将魔族完全灭绝,可我们没有,只是人间这部分妨碍了自身的生活,妖都还有那样多的大妖或者,根本谈不上“灭绝”一词。再者说,现在龙息只剩三份在外,难以吸引庞大的妖族洪流,我们只是想选大妖聚集最多的地方,将它们引过来,斩草除根,这就够了,剩下的大可慢慢来,徐徐图之。”
    “除了同为人皇一脉的松珩公子,我们这等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老臣,是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这人一字一句都敲在人心最薄弱的地方,是最顶级的说客。
    松珩没说什么,他折返至案桌前,就着未干的墨笔在白纸上勾勒出遒劲有力的字句,他写得并不顺畅,时而停下来沉默着,再皱紧眉心接着写,最后那一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就以墨笔悬空的姿势凝神开口:“让三城城主稍安勿躁,圣地现在盯着所有人的举动,此时出手,是自投罗网。让他们在三地盛会开始时,找个恰当的时机与借口,将三份龙息交给身边从侍递给我,事成之后,从侍自绝,搜魂术和拘拿咒无法从几个死人嘴里得到有用的消息,这条线索到这中断,能尽可能为我们拖延时间。”
    “裘桐在世时,谁作为宿主给那名人间大妖下了玉青丹?”干这种事的肯定不会是裘桐自己,他才多长点寿命,百年之后归西,大妖必定反扑。
    “是明镜城城主,他掌控着那名大妖。”为首那位用余光偷瞥纸张上的字,知道所求之事有了希望,急忙道:“公子放心,届时,他定会配合公子,将陛下的临终遗言执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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