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有撕裂般的疼痛,缺氧感一阵阵袭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
    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唯独今天是个例外,从小区门口到楼下不过几百米的路程,成堆的画面往脑海里钻。
    盛华高中高一年级都会组织一次春季郊游,由班主任带队,温北砚那届去了附近的仓茗山野营。
    曲懿那天没有穿校服,而是套了件嫩黄色碎花连衣裙,她发色偏黄,梳成两股鱼骨辫,发尾系着纯白蕾丝飘带,花纹很精致。
    清透到毫无点缀的一张脸,唇色是天然的胭脂红。
    等温北砚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一班队伍,像个不见天日的偷窥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一段路。
    藏在潜意识里的警惕心和危机感,没让他离得太近,以至于她每个回头的动作,每个投射而来的探究目光,他都能及时低下头,避开,长长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
    她在溪流前停下,双手掬起一捧溪水,手腕又细又白,脉络血管清晰,好像轻轻一捏就会崩碎。
    这让温北砚想起很久以前养过的金鱼,咕噜噜冒着气泡,在水草中穿梭,它们自由,却没被赋予强大的力量,被他攥在手里,稍稍施力,脏器四分五裂。
    就像她细瘦的手腕,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她停在原地,他只能踩着石头往前走,快到对岸,身后才传来脚步声,一下两下,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不到十秒,没了动静。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了眼,她身前那块石头离她脚下踩着的有一大段距离,她犹豫的模样,泄露了她的胆怯。
    他可以直接走开的,但他没有,破天荒地转身,抬起手,薄瘦的手掌正对着她。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懿懿!”
    她没来得及回应他的援助,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眼,迅速侧过身。
    那人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应了声好,原路返回。
    从温北砚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半截侧脸,眼睛弯得像月牙,明媚又澄净。
    脚上一双锃亮皮鞋,鞋跟敲击鹅卵石,哒哒的声响逐渐远去,鱼骨辫在后背扬起落下的节奏,和翩跹的裙裾拂在腿边的频率一致,细长的腿白到晃眼。
    温北砚悬在半空的右手僵住了,阳光穿过树叶罅隙,灼烧着,火辣辣的疼。
    紧接着,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温北砚眼尾垂落,手上落着两片粉色花瓣,他收紧,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指甲嵌进皮肉,再摊开,黏糊的汁液衬得手心几条纹路更加清晰。
    正要离开,发现石缝里多出一颗糖,彩色糖纸勾着光,刺目。
    他弯腰捡起,手指捻开包装。
    很多人喜欢将糖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舌尖的甜腻。
    他不一样,他没什么耐心,喜欢用牙齿咬碎,两半,然后是四半,碎成渣后再咽下。
    糖很甜,留不下任何记忆点的那种甜,温北砚面无表情地抬眸,树荫中早就不见她的身影,却能听见声音,她喊的是:“苏祈。”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经常出现在学校通报批评栏里,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从那刻开始,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学习有高低优劣之分,同样藏进她眼睛里的人也有轻重之别,没有人能成为永远的赢家。
    这种认知放大了身为偷窥者的他,心里的阴暗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包括她雀跃的步伐、凝在脸上的笑容、张扬的裙摆。
    唯独记得能将他心脏反复拉扯的痛感——
    他主动朝她伸出手,可她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挤出来。
    ……
    温北砚捏了捏眉心,电梯光滑的壁面模糊他的五官,宽厚的背抵在上面,像贴了层冰片,冻得他混沌的意识消散些。
    楼道插在盆景上的玫瑰花茎被人为折成两截,仅有的两片花瓣落在地毯上。
    温北砚冷淡地收回目光,一眼看到挂在门把手上的礼品袋,取下。
    鬼使神差般的,在袋子被他抛向垃圾桶的前一刻,他卸了几分力道,纸袋砸到地上,里面掉出来一张便签纸,顺着微弱的气流飘到他脚边。
    临睡前,叶淮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下,点开,是温北砚传来的消息。
    【正二。】
    -
    礼品袋是曲懿在苏祈离开后,放在温北砚家门口的。
    第二天中午离家前,曲懿有意无意地往3001室扫了眼,袋子完好无损地挂在门把手上。
    她走过去,眼睛朝袋口里钻,cd还在。
    他是睁眼瞎,还是一整晚没回来?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答案,咔的一声,门开了,曲懿慢半拍地抬头,对上另一双眼睛,对方平静地传递出“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的反问。
    “……”
    曲懿轻轻咳了声,下巴朝地一点,“这个你不喜欢?”
    温北砚从她目光中躲开,“喜欢什么?”
    似意有所指,曲懿稍顿指了指袋子:“唱片。”
    “是你放在这里的?”
    他不知道是自己放的?
    曲懿有些莫名其妙,“我在里面放了张便签,你没看到?”
    就怕他不知道谁送的,她还特地在便签纸上写了一句话:“3002,谢礼”。
    曲懿打开袋口,求证似的,手伸进去胡乱掏摸一番,没找到便签,倒是被cd盒边角扎伤几回。
    难不成是她忘记放进去了?
    曲懿抬眼,见他保持着双手下垂的姿势,站在明暗交接地带,离自己足足有两米远,明显不想和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曲懿也不自讨没趣,隔着一段距离点了点头,“是我放在这里的,给你的谢礼,你要是不想要可以还我。”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但他目前只能得到这个,温北砚言简意赅地说:“多谢。”
    明明是自己跟他道谢,怎么最后反成他轻轻松松说出了这两个字?
    曲懿脑回路一时间没跟上,最后除了说“不客气”,找不到别的话。
    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脸上掠过,随后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踩着高跟鞋掉头离开。
    不慌不忙的两个字,从身后响起。
    “曲懿。”
    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名字,曲懿稍愣后回头,他一步未挪,橙色的光披在他肩头,姿态从容。
    眼神不太明朗,像在酝酿着什么。
    曲懿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怕他想在自己毫无防备的节骨眼上提起六年前夺走他贞操,又偷偷逃离现场的罪孽。
    她脚跟贴地,无意识往后挪了一步,划出更安全的距离,随即梗着脖子装腔作势:“你认识我?”
    ——以大众眼里高高在上的女明星形象。
    其实这问题根本经不起推敲,甚至可以说是显而易见的废话,偏偏他答了,回答却独辟蹊径,不是“你是明星,我认识你不正常吗”的合乎情理,也不是“你是我老师的女儿,我当然认识你”的理所应当。
    而是盛着浓重的自嘲意味:“我能忘记吗?”
    一字一顿,敲在她心头。
    作者有话说:
    曲懿:这诡计多端的病娇:)
    第8章
    ◎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两周,曲懿时不时会想起六年前她偷跑到上海见苏祈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但这几次回忆起来的细节全都与温北砚有关。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她在雪色里站了多久,温北砚就陪她多久。
    “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做什么?”
    猝不及防的一句开场白,温北砚稍愣,随即敛住,天生带笑的唇线自然弯曲着,眼睛继续望着同一个方向,平静到毫无破绽可言。
    沉默无言的对视里,曲懿觉得他有些眼熟,终于顺着记忆找到了相匹配的名字。
    她没有要跟他打招呼的想法。
    温北砚收回视线,沉默着转身离开。
    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温北砚的背影。
    在风雪寂静的冬夜里,消瘦又孤傲。
    曲懿呼吸一滞,小跑到他身前,拦住他,“你有女朋友吗?”
    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温北砚盯住她看,似乎想看穿她问这句话的意图,许久才微微摇头。
    曲懿哦了声,又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道德观念不强,但在涉及男女方面的事情上,又特别有原则,不会招惹“有妇之夫”。
    对面眼神直白又大胆,温北砚喉间干涩,思绪尚未脱离掌控,迟缓地回答:“没有。”
    如他所料,一出声,嗓子是哑的。
    曲懿心脏突突跳了几下,这是她做坏事前身体传递出的讯号。
    片刻她踮起脚,重重压上他的唇,他这人看上去硬邦邦的,嘴唇却很软,和她一样,被风吹到起皮。
    曲懿知道,这是鬼迷心窍,更是一场临时起意的报复。
    哪怕这对苏祈来说,无足轻重。
    这种结论一产生,束缚住心脏的绳索突然收紧,箍得她透不过气。
    喘息的频率不断加快,显然只是这种程度的报复,还不够。
    忽然刮过来一阵风,刀割般的凛冽,曲懿找回些理智,但这些理智不足以让她放弃这突如其来的对苏祈的报复心理,只够让她回忆起自己真实的喜好,“那你是处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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