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江槿月望着他的侧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别人报恩是为恩公两肋插刀、肝脑涂地,说的是来生为你当牛做马,听着也算豪情万丈。
    由此可见,怀王殿下的心思还真是与常人完全不同,多半有点毛病。
    “是啊,不是有句话叫……哦,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沈长明说到一半,察觉到对方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连忙改口道,“我只是觉得,江大人走错了路,往后或许会连累到你,我不愿看你丢了性命。”
    抛开前半句浑话不说,他后头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江乘清和丞相一起在朝中党同伐异已久,全然不知收敛,也不知当今圣上会忍耐他们到几时。
    江槿月沉默半晌,见他不打算往下说了,便轻声问道:“仅此而已?”
    沈长明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答道:“仅此而已。”
    虽然对方答得果断,江槿月却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而且这人也是真不会说话,满脑子报恩,就不会说一句“其实本王觉得姑娘甚好”?哪怕说一句“姑娘貌美如花,令我见之忘俗”也还算中听。
    难不成在他眼里,自己除了是个救命恩人外,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她抿了抿唇,蹙眉问道:“您若想帮我,有的是别的法子,这理由也太牵强了。您是王爷,何必娶个不祥之人呢?哦,王爷还不知道吧,我……”
    沈长明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摆摆手道:“姑娘是天煞孤星也好,是扫把星转世也罢,我不信命,自然听不进去这些胡话。”
    “……”江槿月心里犯起了嘀咕,心说这才不到一日,风言风语都传到怀王府去了?看来那老道士办事还算妥当,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沈长明似乎完全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而且还非要以身犯险。上回在城隍庙,他不是还说要敬鬼神而远之吗?这会儿就给忘干净了?
    江槿月还没编出个新说辞来,就听得沈长明颇为洒脱地笑道:“姑娘若是实在想不通个中缘由,那就当我瞎了吧。”
    “瞎了?”这话说得就像在骂她似的,江槿月愣了愣,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要论样貌、才情,自己哪里就配不上这位怀王殿下,还要他多说一句“瞎了”?
    见她脸色一沉,沈长明也自觉失言。他心中想说的太多,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就变了个味,一不小心就把人惹生气了。
    他只好随手将花枝扔回花丛中,故作轻松道:“总之,此事一举两得,又有何不可呢?闲话说完了,咱们回去吧,姑娘请。”
    “呵呵。”江槿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起身跟在他身后。若非念着那点儿患难之情,她真想把他的嘴巴缝上,也好叫他少说点话。
    至于嫁给他?想都别想。这人那么不会说话,难怪都及冠了还娶不上亲,谁嫁谁倒霉。
    二人各怀心事,回去的路上再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气氛沉默到了极点。他们安安静静地回到人群中,听着姑娘们在耳畔叽叽喳喳个不停,江槿月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初遇那天,他眼中分明都是防备与戒心,这样的人,怎会真心求娶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女子呢?旁的也就罢了,就不怕她哪天受人指使给他下毒?
    “皇后娘娘到——”
    闻声,江槿月回眸望去,见方才还扎堆闲聊的小姐们个个屏声敛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她也索性有样学样,低头发起了呆。沈长明面无表情地立在她身边,连看都没往那头看一眼。
    少顷,陈皇后便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江槿月悄悄抬眼一瞧,见陈皇后身着大衫霞帔,头戴金玉凤冠。虽瞧着端庄大气,只可惜眼下青黑,尽显疲惫之色,不知是否是操劳过度所致。
    “参见皇后娘娘!”一片女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人人都显得恭谨温顺,眼中都有些许艳羡神往之色。
    陈皇后倚坐在红木圈椅上,面露微笑,温声道:“不必多礼,请起吧。”
    闻言,众人自是忙不迭地谢恩起身。陈皇后环顾四周,却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便蹙眉问道:“太子呢?”
    她身侧的宫人与她小声交谈了几句,陈皇后面色无波,只在说完后远远地看了江槿月一眼,颔首叹道:“罢了,由他去吧。”
    见此情形,小姐们多少有些失落与不满,想想也是,大伙儿还等着在太子面前露露脸呢,结果人家只待了一会儿工夫就走了,怕是连她们的高矮胖瘦都没看清。
    不经意间,江槿月发觉有人正偷偷盯着自己,眼神可谓阴冷至极。她只好当做没看见,心说深宫果真如龙潭虎穴,稍有行差踏错就要被人记恨。
    这样看来,这辈子绝不能和宫里扯上关系,否则是真的无法善终了。
    陈皇后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她两眼,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身边默不作声的沈长明,笑道:“长明怎么站得那样远,可是与母后生分了?”
    沈长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朝前走了两步,淡淡道:“怎么会呢?母后多心了。”
    虽说他看起来也算谦和温顺,江槿月却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透着股冷淡生疏的意味,不由皱了皱眉。
    “此番你去江南走了一趟,辛苦你了。明月珠不过一件玩物罢了,你父皇也太兴师动众了。”陈皇后笑得温和,言辞关切,如慈母一般。
    沈长明微微一笑,低头答道:“劳母后挂心,儿臣一切都好。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儿臣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这二位的相处方式可真是完全不像母子,哪怕他并非陈皇后亲生,这态度也实在有些冷淡了。陈皇后或许也觉得无趣,便一抬手道:“嗯,长明是个孝顺孩子,快坐吧。”
    “多谢母后。”沈长明也不跟她客气,待宫人给他搬来了圈椅,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江槿月抬眸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沈长明,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假得很,坐在那一动不动的,一副拘束的模样。
    对此,江槿月只想说一句“活该”。谁叫他终日没一句好话的?这下没话说了吧。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报应总会来。
    想到这里,她眨了眨眼,越看他那一脸不自在的神情越觉得有趣,终是忍不住抿唇偷笑了起来。
    沈长明装作无意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皆怔愣了片刻,而后便十分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一个收敛笑意,故作严肃地望着陈皇后;另一个拍拍衣袖,一本正经地数起了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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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宸极明月(下)
    “今日请诸位小姐入宫观赏宝物,原不过本宫一时兴起。诸位能赏脸前来,已让本宫欣喜万分了。来人!把宸极明月珠抬上来给诸位小姐一观。”
    陈皇后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巧玲珑的鎏金宝盒轻置于圆桌之上。待那宫人轻轻地掀开盒盖,便有星蓝色的微光自宝盒内漫溢而出,远远看去似一层淡烟,又似云雾缭绕。
    众人脸上都显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很快便三三两两地向那圆桌靠拢,似乎都想近观这所谓的稀世珍宝,看看它与寻常的夜明珠究竟有何不同。
    江槿月也慢悠悠地跟在她们身后,寻了个空隙站好,垂眸朝那宝盒内望去。
    只见那明月珠通体冰蓝,连耀眼的日光都无法遮掩那淡淡的幽光。其表面光滑剔透,仿佛被人精心打磨过一般,内里似有星星点点的光华闪烁,远远看去恰如漫天星辰。
    其余人都盯着那光滑如玉的宝珠啧啧称奇,口中说的无非是这宝珠成色上佳,一看就非凡物。而江槿月却紧紧地盯着明月珠里头一闪一闪的光芒,陷入了深思。
    那些微光虽瞧着杂乱无章,可若将其首尾相连,似乎是个斗形?若她没有听错,方才皇后说过,这宝珠名为“宸极”?
    宸极即北极星,明月珠内又有北斗七星之芒……
    江槿月隐约记得,书上说过:极星之在紫垣,为七曜、三垣、二十八宿众星所拱,是为北极,为北天之正中。
    北天之正中?北天……
    这两个字仿佛被人施加了咒语似的,只在脑海中出现了这一刹,她就登时头疼欲裂。江槿月双眼微阖,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幸而旁人的注意力都在明月珠上,无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皇后见众人啧啧称奇,对她们的表现颇为满意,便笑着温声道:“入夜后,明月珠光华更甚、如火如烛,能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可惜了,现下天还亮着,它就只剩这点子零星光亮了。”
    “真是个了不得的宝物啊!”很快便有人带头恭维了起来。
    “这宝珠的色泽可真是人间罕见,也就只有皇后娘娘这里才会有这样好看的明月珠了。今日进宫,倒是让臣女大饱眼福呢!”江槿月身边的一位盛装打扮的小姐也高声附和了起来。
    有她们两个带头,众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没了。
    气氛如火如荼,江槿月却没心思去听她们在说什么。无论是睁眼也好,闭眼也罢,她的眼前始终有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在不断闪烁,如同明月珠内里的光华一般,夺人眼球、挥之不去。
    北天?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吗?为何只是想起,就让人满心哀戚?是被她遗忘了多年的旧友?还是……
    万千光华在她的眼眸中跃动、流转,最终幻作一个修长落寞的背影,他于山巅之上迎风而立,手中蓝光若隐若现,脚下是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北天星君?”江槿月垂眸喃喃,又觉不对。
    北天星君是什么?从未听说过世间还有这样一位神明。她摇了摇头想将这个名字赶出脑海,可这四个字仿若终年深埋于记忆深处,只等她主动提起便破土而出、无限疯长,叫她再也无法忘怀。
    江槿月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许多抬着木椅前来的宫人,她想将视线从明月珠上收回,再随众人一同落座。
    可待她一回神,才惊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迈动步子,甚至连眼珠都没法转动一下,仿佛这具身躯已经不属于她了。
    明明是在白天,却如同深陷梦魇般动弹不得。江槿月只能定定地盯着那颗散发着微弱星光的明月珠,双眼酸涩、目光呆滞。
    她的耳朵再听不到一丝一毫声响,仿佛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又仿佛这天地间本就只有她一人,她从来孤立无援。
    恍惚间,她望见一座笼罩着漆黑夜色的城池,那座城的上空高悬着一轮血红色的圆月。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上升,离血月越来越近,直到她发觉那里似乎一动不动地站着个人。
    那是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子。一身如鲜血般殷红的长袍上下翻飞,一头未绾起的黑发如墨如瀑,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似有病态,却又更显其美艳不可方物,纵倾尽世间笔墨也难以描摹一二。
    “……”江槿月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尤其是她右手的那杆大毛笔,真是越看越眼熟。
    “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仰头有星河皓月,俯身见江河山川。您若是得闲,也该去人间走走。”男子清冽温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江槿月怔了怔,很想回头看看那人是谁,挣扎了半天却还是一动不能动,只能在心底叹息一声。这个幻境虽看着阴森森的,但好歹没有满口天道的怪物,也算清净。
    红衣女子看向了江槿月身后之人,朱唇轻启,语调慵懒俏皮:“星君大人真是字字句句离不开人界啊。我又何尝不想去人间看看星河山川呢?可是判官老儿说了,我若是离开地府,是会招来大祸的。”
    江槿月沉默地望着这个女子,她口中提到了地府和判官,想来又是幽冥界的人。而她背后之人似乎对她极为恭敬,看来这女子的身份应当颇为贵重。
    正当她沉思之际,背后却响起了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从她身侧走过,他的面容也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果然是沈长明。
    她方才就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虽然他们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可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都有细微的差异,眼前之人的声音更温润些,如同初升的朝阳般带有丝丝暖意:“尊主若是对人间感兴趣,我可以画给你看,权当给你解闷吧。”
    红衣姑娘一听果然高兴,笑得眉眼弯弯,二话不说就一把拉起了他的手,笑声清脆:“真的吗?你们天上的神仙果然不一样!星君大人可比判官好说话多了!”
    他低垂着眉眼,侧脸微微泛着红,轻咳了一声才答道:“尊主谬赞了,尊主对我多有照拂,我也不过是……是想报答一二罢了。”
    “……”若非江槿月现在无法支配自己的身子,她真的很想嘲笑他几句,被人拉了拉手就忍不住脸红也就算了,这嘴硬的本事也是一如既往,理由更是熟悉——报恩。
    一句报恩走天下,还得是你,沈长明。
    红衣姑娘歪了歪头,似乎完全没往心里去,笑吟吟地答道:“星君大人总爱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幽冥界可最不兴这个了。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快走吧,我这就去问判官讨要宣纸,至于笔嘛……缚梦借你用用?”
    眼见着沈长明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嘴巴微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红衣姑娘却好像没了耐心一般,只微微眨了眨眼,二人的身影就骤然消失在了空中。
    漆黑的夜幕中,那轮血月成了江槿月眼中唯一的光芒,她始终无法移动一步,只能执拗而无声地望着血月,脑海中涌过千思万绪。
    那姑娘提到了缚梦?难不成缚梦曾是她的法器?上回城隍也说过,“缚梦笔”认她当了主人……可缚梦不是根发簪吗?
    当她再度回想起那女子的容颜,一股寒意却猛地在她心底升起。那一颦一笑、宜嗔宜喜,分明就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见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场景实在太过离奇。她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了许多千奇百怪的想法。
    那个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是前世的自己,还是一场更为真实的幻境?
    若这一切都是前世的过往,那沈长明曾经是星君?神仙也会轮回转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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