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玄关附近,脸蒙在两处灯火的交界处,冷笑道:“我脾气比过去差了很多,你想不想试试?”
    正蹲在地上清点杂物的王熠飞身形微僵,用力点头:“信!”
    周拓行来得很快,晚上车少,不到半小时已经到了门口,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的睡衣。
    何川舟最近的工作总是忙碌,抽不出哪怕一小段连续的空白时间。周拓行的琐事同样很多,在日程表上难以调整出跟她同步的节奏。
    即便是这样,如果何川舟下班时间稍早一点的话,他还是会固执地开车来接。两人在回去的路上会说几句话,将人送到家之后,再匆忙赶去公司或回实验室。
    他用这种近乎负担的方式,强行增加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重,但很少会直白地对她说“我想见你”。
    就像现在一样,开门时朝何川舟伸出双手,在余光的视野中发现王熠飞就坐在客厅里,很快地抱了她一下,然后走进去。
    何川舟给他也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听他们两人小声交流这几年的动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阿飞,你爸爸出狱了吧?”
    王熠飞脸上的笑容陡然变得生硬,扯动着肌肉,还是维持不住,笑意渐渐隐没下去,眸光转向何川舟这边,轻轻点了点头。
    何川舟问:“人呢?”
    王熠飞答非所问,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带着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说:“我问过了,我爸是为了我妈杀的人。他反省过,也坐过牢,我决定原谅他。我以后想跟他一起住在d市,重新开始。正好那里没人认识我们。”
    何川舟淡淡说:“挺好的。”
    王熠飞沉默半晌,艰涩的声音带透着彷徨:“但是我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
    周拓行抵着他的肩膀,与他靠在一起:“那你道歉了吗?”
    “还没有。”王熠飞神色落寞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川舟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后悔的话,要道歉的。”
    “嗯。”王熠飞甩了下头,“姐,我好大了已经。”
    三人闲聊了会儿,由于太晚,何川舟止不住地犯起困意。
    王熠飞本来是想睡在自己家里,可是他家多年没有打扫,根本无法落脚,周拓行顺道将带他去临江小区。
    两人走出门,何川舟用屋内的灯光给他们照明。
    周拓行停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表情里有些别的想说,犹豫再三,只含蓄地说了声:“晚安。”
    何川舟说:“晚安。”
    王熠飞按了电梯,看着红色的数字快速往上跳动,又回头看向无声对视,像在出演默剧的两人,也说了声“晚安”,错步过来,顺手将门带上。
    周拓行顿时一哽,递去一个凉飕飕的眼神。
    王熠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困惑地问:“怎么了?”
    周拓行:“……没什么。”
    ·
    何川舟关了灯,躺在床上。因为王熠飞的突然出现,精神有些许亢奋,断断续续地开始做梦。到了后半程,梦境才清晰连贯起来。
    整座城市都在飞速变化,而这一片居民楼还保持着熟悉的样貌,最大的不同大抵就是原本放在防盗门前的垃圾桶,如今移到了十米开外的地下车库入口。
    何川舟第一次,就是在那个深蓝色的垃圾桶旁边看见王熠飞的。
    那是在2006年,5月初。何川舟的初三生涯只剩下最后一个半月。
    南方的温度忽冷忽热地变化,那天还是有点发凉。
    恰好是何旭生日,何川舟跃跃欲试地说要给他做饭吃。自己买了一袋鸡腿,跟着网上不大靠谱的教程,不料忙活半天,做得乱七八糟。
    好在当天何旭回来得晚,不知道在开什么名目的会议。
    她迅速收拾完厨房,下楼扔垃圾。第一次丢了鸡腿,第二次去丢烧焦了的铁锅。一推开防盗门,就看见王熠飞单手拎着她眼熟的蓝色袋子,在里面找东西吃。
    他的穿着也让何川舟印象深刻。外面套了件偏小的黄色毛衣,针脚打得粗糙。里面是一件宽松脱线的粉色秋衣。秋衣袖口塞了进去,但领子露在外面。头发长一茬短一茬,还向四面八方翘着。总归很不体面。
    看见何川舟手里的铁锅时,吓得躲了一下,仓皇后退间又被花坛前的石坎绊倒,跌坐在草地上。显得不怎么聪明。
    两人都怔住了,彼此对视,半天没有出声。
    路灯下,向光处的路面像是铺了层雪,细小的飞尘在昏黄的光照中纷纷扬扬地乱舞。
    何川舟觉得,有些人生来就是这种尘屑。是造物主在雕刻自己的得意之作时随意吹下来的灰尘,所以总是那么不幸。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有过什么样的心理活动,多半是受了何旭的传染,没思考太多,半拉半拽地将人拖上楼。
    王熠飞很恐惧,但没有尖叫,也没有流泪,只是脸色惨白一片,走到楼上时腿都软了,跪在门口,手里还紧紧拽着袋子。
    何旭在下面喊人,说没带钥匙,让她帮忙下来开个门,顺便拿点东西。
    何川舟发懵的脑子有点不大好使,她让王熠飞在这里待着,蹬蹬冲下楼梯。
    等两人匆匆上来时,王熠飞正光脚站在厨房里,掰着一块从茶几上拿的饼干,泡着自来水喝。这样管饱。
    他袖口的颜色深了一块,瞥见人影,囫囵吞咽下去,声音细碎、可怜巴巴地道:“我只吃了一小块。”
    “怎么会这样啊……”
    何旭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这是让他非常伤心的一件事。
    他黯然片刻,让王熠飞坐到餐桌边上去,又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让何川舟先去街上买个煎饼。
    何川舟快跑着去,快跑着回,闻了一路的酱香味。
    王熠飞就这么跟他们认识了。
    王熠飞的母亲被判定意外死亡,随后父亲因杀人入狱,监护权转到了他大伯身上。
    家里大部分的资产都用来赔偿受害者家属,所幸留下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由于他父亲的缘故,双方亲戚都不愿意照顾他,也害怕跟他扯上关系。几人商量后决定,放假期间轮流过来给他送饭。
    王熠飞都懂。他心怀一种超乎寻常的执拗。比起饿死,更没有办法承受明面上的羞辱。
    他平时住在学校,小学会包中餐。但是那几天刚好是法定节假日,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这次亲戚没来给他送吃的,饿了只能喝水。七天假期对他而言太长了,才过了一半就已经坚持不住,于是趁半夜没人的时间跑出来找东西吃。
    在王熠飞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涌现出来的画面变得杂乱无章。从有记忆的时刻开始蔓延,直至七年前的分崩离析。
    琐碎的日常像何川舟看过的劣质监控视频,模糊、割裂、黯淡。
    一会儿是何旭带着阿飞买衣服;一会儿是阿飞被周拓行吓得躲在阳台不敢出来;一会儿又是一群人围在桌边打扑克,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春晚,但声音都被外面的烟火压过。
    王熠飞贴心懂事,七岁前他还生活在一个算得上和睦的正常家庭里,对人情冷暖有更深刻的见解。
    他很少再得到关心,认识何川舟以后,一直谨小慎微地讨好他们。
    帮他们做家务,礼貌向他们问好。刻意吃少一点的饭,做任何事都轻手轻脚。
    积重的不安,要很缓慢地治疗。
    那段时间里,他们跟家人一样生活。
    到了最后,何川舟满脑子回放着王熠飞站在遗照前呢喃出的一句话——如果何叔还在就好了。
    何川舟也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
    每次都会在不深入的地方停止。
    如今她能够用更稳重的情绪去对待,觉得未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能让何旭看见他们如他曾经期望的那样生活的话。
    何川舟醒了过来。
    厚重的窗帘紧闭,昏沉的房间里回荡着“滴滴哒哒”的雨水声。
    她扫了眼时间,起身换好衣服,赶去分局上班。
    昨天研判出了嫌疑人的轨迹,今天早上成功完成抓捕。黄哥从讯问室里出来,脚步轻快,嘴上都在哼着小调。
    他往保温杯里加了一大把枸杞,还有党参、桂圆等多种补品。一口喝下去,感觉元气恢复了三分。颠颠地走到何川舟身边,跟她讨论报告的细节。
    两人正聊着,黄哥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来,笑着喊道:“冯局。嫌疑人已认罪,不负重托!”
    对方说了什么,他表情瞬间变得凝重,问道:“哪里?”
    何川舟顺势拿出手机查看,没有收到任何提示或通知。
    黄哥多瞧了她两眼,转身走到稍远的地方,交谈结束后才回来。
    何川舟问:“怎么了?”
    黄哥含糊其辞地说:“有人报案,说在城郊发现一名死者。”
    “具体什么地方?”何川舟站起身,“准备出警啊。”
    黄哥抓住她的手臂,拦了一下:“冯局的意思是,你别去了。这个案子你不要碰。”
    何川舟沉下脸,就听黄哥说:“没有意外的话,死者应该是韩松山。”
    第44章 歧路44
    正值午间, 路上的车流相对比较松散。
    黄哥负责开车带路,一路上若有所思, 等红绿灯时, 抬起右手挠了挠眉毛,心不在焉地瞥着窗外,不自觉皱紧的眉头写满了困扰。
    徐钰查看资料, 叹了一句:“河飘子啊?”
    河飘子就是水中浮尸,是最难破的命案之一。单是听到这个词,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徐钰翻了一页,又跟了一声长叹,佝偻着背, 整个人都萎靡下去:“天气还热。”
    “想点好的嘛。”黄哥安慰她, “尸体还没烂, 不用下河去捞。而且现在市政管理严格, 河水说不定被治理干净了, 没那么严重的污染问题。”
    邵知新若有所思地嘀咕:“到底会是谁杀了韩松山?”
    黄哥听着忽然夸奖了句:“你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邵知新面露茫然:“啊?”
    黄哥笑说:“你是要问天还是问大地啊?”
    邵知新:“……”他只是想感慨一句, 韩松山死的时间太巧合了。
    黄哥在路边找了个车位缓缓停下,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 转身吐槽了一句:“我来的时候冯局还在发愁, 怎么都死在咱们南区啊?这儿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我可求求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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