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无人接听。
    江照林机械性地重拨,直到听到手机关机的提示,骤然崩溃大哭起来,被几名护士拉着坐到等候椅上,很快又滑到地上。
    周围人跟他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医院里各种生死离别应该见得很多,无法释怀的死亡比比皆是,只不过今天他是其中一个。
    等他哭过一场,稍微调整了心情,浑浑噩噩地带陶思悦回了家。
    陶先勇先到的家,正在客厅里焦躁打转。李兰不在,可能是留在医院,也可能被警察带去了公安局问话。
    她听到声音朝门口看了眼,随即大步走来。
    陶思悦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人,嘴唇翕动,神经质地大叫道:“你杀了人!你杀了何叔,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所有肮脏的,不敢与人言的猜测,都借着这次失控的情绪问了出来:“不是何叔是你那个哥!你是不是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等她说完,陶先勇掐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门,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陶思悦栽倒在地,陷入短暂的眩晕,一动一动地躺着。
    陶先勇暴怒中又上前踹了一脚,江照林扑过去挡在陶思悦身上,吼道:“你干什么!你别打她!”
    陶思悦好半天才抬起头,耳朵跟嘴角都有血,眼神没有焦距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看不见人影。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下,被陶先勇揪着领口提了起来,在她耳边怒骂:“你说老子是凶手,我告诉你真正的凶手是你!你怎么那么贱啊?啊?你说你怎么那么贱?是你先出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在给你解决问题!如果不是你惹出那么多麻烦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能正常一点?”
    江照林力气不够大,撼动不了他的手,只能捂住陶思悦的耳朵。可是陶先勇还在说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将自己的责任推卸一空。
    陶思悦瞳孔涣散,一会儿重复他的话,一会儿又开始喃喃自语道:“是我不正常吗?是我不正常吗?是我害死他的吗?”
    “不是的!”江照林不知所措,哭着对她说,“不是的!陶思悦你清醒一点!别听他说!”
    那一天陶先勇仿佛有着荡海拔山的力量,把江照林拖出房间,又单手拽着陶思悦下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车站的名字,卷着汽车尾气离开。
    江照林追在后面跑。太阳即将落山,刺眼的日光仅剩一线,天边是成片的血红。
    他终于跑不动,半路停下,在一片雾茫茫的视野中瘫软在地。
    江照林报了警,警方确认陶先勇带着陶思悦去了乡下,没有别的问题。
    江照林不知道她后面经历了什么,等何旭的葬礼结束之后,计划着过去看看。
    这次没有朋友愿意跟他一起,他自己买了车票,没想到陶思悦竟然回来了。
    她的精神状态有很明显的好转,江照林在学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写一张数学卷子,对着老师提供的笔记整理解题思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79章 歧路79
    江照林在她边上坐下, 端详着她的脸,好半晌闷声问了句:“你没事吧?”
    陶思悦皱眉, 思维凝滞了下, 摇头说:“我没事啊。”
    江照林小心打探:“你爸爸带你回乡下之后,发生什么了吗?”
    陶思悦看他的眼神反而有点古怪,似是不解地说:“没什么啊, 就随便住了几天。我觉得没问题就回来了。马上要高考了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散心?”
    江照林手脚发凉,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思考了足有半分钟,委婉地问道:“你还记得何叔怎么样了吗?”
    陶思悦悬着的笔顿住,片刻后有些伤怀地点点头, 说:“好像自杀了。我爸爸告诉我了。”
    江照林缓缓转过身, 不敢再深问。血液在耳边流淌的声音宛如翻江倒海, 他僵硬地眨动眼皮, 没能醒来, 于是意识到自己是清醒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啊?”陶思悦感慨了句, 拿起面前的试卷问他, “这张卷子你写完了吗?我怎么感觉这个考点老师没有讲过?”
    江照林心里乱得厉害, 推脱着让她去问别人, 自己去厕所往脑袋上冲了一把凉水,在窒息跟寒意中寻求冷静。
    他去找了陶先勇,询问陶思悦的情况。
    陶先勇漠不关心地说了句:“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并不关心自己女儿出现了什么问题, 剧情的发展在脱轨后又以意外的形式被修正,重新回归他的预期, 让他感到万分满意, 说明连命运都是偏爱他的。
    他最近神清气爽, 对待江照林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慢无礼了, 稍稍有了点耐心,对他发出劝诫。
    “如果你也想她好的话,你就不要再在她面前提任何跟何旭有关的话题。事情演变到现在的局面,她想不想的起来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好不容易能过去,干什么非要她回头呢?所以不要再提了。”
    “你上大学的学费我可以资助你,毕业后我也会给你一笔启动资金。要么你今后离悦悦远一点。要么就听我的,别动什么歪心思。”他拍拍江照林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今天好话坏话都撂这儿了,要是你让我失望,我就不让你好过。你知道我能做得出什么。”
    江照林不在意他的恐吓,也不稀罕他的资助,只是不清楚陶思悦究竟是真的生了病,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想起陶思悦被带走前的那种心如死灰,他不敢戳穿这种微妙的假象。
    一个多月后,学校组织高考前的体检。
    从医院出来,会有半天的自由时间。他们在街上吃了午饭,准备回学校时遇见了何川舟。
    何川舟坐在路边休息,手里拎着瓶矿泉水,冷冷朝他们瞥了眼,转身走开。
    陶思悦被她看得发毛,等走出老远,才问江照林:“她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江照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喉咙发干地问:“你还记得何叔的事情吗?”
    “我不是很想说他。”陶思悦略带抵触地道,“我也不想他死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阻止不了啊。”
    江照林沉默。
    过了一会儿,陶思悦又说:“我没有要怪他,就是觉得很遗憾。提到他的名字我会有种心悸难受的感觉,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以前觉得他人太好了,原来也只是个普通人。”
    江照林露出落寞的神情,最后只说了一句:“算了。”
    后来江照林开始学医,才知道这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在陶思悦不正确的认知里,何旭没有那么崇高。他收了沈闻正的钱,偏颇地劝告陶思悦不要报警,结果被陶先勇误认成是强^奸案的嫌疑人,在维权的过程中承受不了社会舆论自杀了。
    陶思悦从来是脆弱的,像一碰就碎的玻璃,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摧毁了她的精神世界,乃至是信念跟求生的欲望。
    对于那个年纪的陶思悦来说,无论是自身被侵害的遭遇,还是父亲的残酷背叛,亦或者是亲眼目睹的何旭的死亡,每一个都是她不能面对的现实。
    江照林为此深陷怅惘。
    他有时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陶思悦不用再体验那样的痛苦。有时候会因为独自背负这个秘密而感到异常的孤独,长久在羞愧与内疚中煎熬。
    他无法残忍地将陶思悦深埋下去的记忆重新挖出来,又无法坦荡地面对何川舟的疏离跟冷漠。他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却只能跟当初的陶思悦一样,用逃避的方式去应对惨淡的现实。
    直到陶先勇去世,各种相关的文章重新进入大众视野,陶思悦才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一点。
    可是维持了十多年的观念让她难以分辨事实,她开始饱受噩梦的折磨,在时隐时现的记忆中再一次变得敏感、消极、喜怒无常。时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然后又摇头试图欺骗自己。
    美梦总是似假还真,可是一旦被戳破,就再也无法复原了。哪怕陶思悦织出来的那个梦也并不算多么美好。
    韩松山的死亡消息传出来时,江照林刚做完手术。他看见新闻,请了一天假,去小餐馆里点了半瓶白酒,跟隔壁桌的陌生人笑着聊天。
    等到深夜,他在楼下买了一袋水果,脚步轻快地回家。
    陶思悦问他要不要去给陶先勇扫墓,江照林面带厌恶地拒绝了。
    陶思悦问他为什么,他忘了自己当时找的是什么借口,多半是忙碌。脱下衣服后,他大脑发热地说了句:“死了就死了,真应该庆祝一下。”
    陶思悦站在没开灯的走廊上,身形单薄影子细长,声音彷徨而凄怆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江照林转过身,目光深沉地凝望了她许久,恍惚地似在催眠自己:“我是为了你好啊。”
    陶思悦忽然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低吼,抄起房间的东西疯狂发泄。有一个烟灰缸朝江照林飞了过来。
    鲜红的血晕开,顺着眉骨往下滑落,迅速淌过他的眼睛,湿了他半张脸。
    烟灰缸碎了满地,陶思悦也怔住了。
    江照林摔在地上,脊背靠着沙发,勉强坐着,片刻后抬起头,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摸自己的伤口,只是颓然地看着她。
    他那时候觉得太累,真的太累了,酒精的麻痹让身体感觉不到太强烈的疼痛,可来自心口的钝击比以往都要沉重,仿佛能将血肉磨成齑粉。
    他害怕自己又口不择言地说出什么,所以从陶思悦家里走了出来。
    现在想想,陶思悦当时可能是终于清醒了,狰狞的伤口又一次被剖开,零零落落地布满全身,还要添上些新的伤痕。
    现在她一无所有,不惧跟王熠飞做任何事。
    “我到底是哪里错了,是因为我想要的太多吗?”江照林低下头泣不成声,“我只是希望你们都不要那么伤心,为什么?我这样真的很贪心吗?可能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抓着何川舟的手无力跪到地上,低着头,想靠近何川舟又不敢,绝望地说:“对不起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哥单手捂着下半张脸将视线转向窗外。
    何川舟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发,看见被隐藏在杂乱刘海下未好全的伤疤。
    江照林后仰着头,恳求地道:“你救救她吧,她要是有的选,一定不会让何叔那么不明不白地走的……她不是故意的,我的错,其实都是我的错!”
    何川舟看着他浸满阴郁的眉眼,伸手抱了他一下。
    江照林自胸腔里发出一声呜咽的闷哼,一瞬的僵硬后,再难自控,失态地痛哭起来。
    何川舟拍了拍他的背,松开他说:“都没事,你先去边上待着去。”
    第80章 歧路80
    黄哥跟着何川舟往办公室走, 脚步略慢,落在后面, 从兜里抽出一根烟, 夹在指尖闻了一口。
    何川舟回过头,见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问:“怎么了?”
    “没什么。”黄哥把那根皱皱巴巴的烟重新揣回兜里, “我在想,如果何旭在的话,不需要你这么大度地去体谅别人。”
    何川舟顿住脚步,等他走到跟前,一本正经地说:“倒也不是。我从小就特别坚强, 懂得宽以待人。我妈生病住院的那段时间, 我爸让我借住在同事家里……”
    黄哥敏锐地察觉到她要发表一些不正经的宣言, 抢答道:“叔叔阿姨特别喜欢你, 从来没见过那么懂事听话又聪明的孩子。等你要离开的时候异常舍不得, 哭着让你爸再把你借给他们养几天。”
    “倒也没有那么厉害, 不过确实比较讨人喜欢。”何川舟摆了下手, 谦虚地说, “等我妈的后事处理完, 我爸来接我回家。因为那段时间太累了,他早上睡过了头,也是我自己穿衣服、买早饭、去上学。所以我第一个体谅的人, 应该就是我爸。”
    那时候何川舟刚上一年级,有一头浓密的长发, 她自己不会扎, 蓬头垢面地到了学校, 找老师帮她梳头。
    衣服穿得也不好, 里面的袖子蜷缩在一块儿,外面看着歪七扭八。老师将她的衣领整理平整,让她回教室上课。
    9点多何旭才醒过来,发现人丢了,着急忙慌地找了一圈,最后知道何川舟已经来了学校。
    他买了一个包子还有一瓶牛奶,站在窗户外面,看着何川舟伏在桌案上认真写字,把人喊出来。
    “我已经吃过饭了,我从柜子里拿了两块钱。”何川舟告诉他,“你以后可以把钱放在桌子上,我自己能上学。”
    何旭点了点头,却抱着她哭了出来。
    从某种程度来讲,何旭挺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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