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苏如晦抬起头。
    韩野嗓音低沉,“苏如晦死了。”
    苏如晦并不意外韩野得到消息,昨夜大闹秘宗一场,相信此刻苏如晦驾鹤西去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苏如晦做出惊讶又悲痛的样子,“怎会如此?坊主大人,您可要保重身子。苏老板人俊心善,下辈子一定会投个好胎。”
    “你的演技很差劲,不要演了。”韩野嗤笑着,顿了顿,又收了笑容,道,“他死了是好事。有件事我谁都没说,之前我得到的消息不止是苏如晦还活着,消息还说澹台净为了挖他脑子里的秘密,不惜用药汁吊他。一吊就是五年。他这般的模样还算是活着么?若是他有知觉,又该多痛苦?”
    桑持玉趴在苏如晦的臂弯里,默默睁开了眼。
    苏如晦安抚道:“事儿往好处想,我相信苏老板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愿吧。”韩野不咸不淡笑了下,“我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救他好还是杀他好。救他,他活得痛苦;杀他,给他解脱,我……”
    “你下不去手?”苏如晦问。
    韩野沉默了一阵,道:“对,我下不去手。现在他死了,解脱了,倒省得我犹豫了。他被澹台净折磨了五年,大约他自己也撑不住了吧。”
    韩野得到的消息并不全,至少他不知道仙人洞里的苏如晦临死前醒来过一次。不知道也好,要不然或许会因为没有见到苏如晦最后一面而感到遗憾。苏如晦心里头感慨,这小子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王八蛋,他能这么念着自己,苏如晦还挺感动的。
    “想笑就笑,”韩野嘲讽地看着他,“我知道你高兴。”
    情敌死了,这小子心里一定乐开花了。韩野觉得自己完全把他看透了。
    苏如晦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高兴?”
    韩野只当他在装傻,站起身掸掸衣袍,“好好养病,别以为苏如晦死了你就清闲了,你还得给我卖命。”他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你主子要走,你不出来送送?”
    “我这不是病了么?沉疴在身,起不来身,坊主见谅。”苏如晦捂着嘴咳嗽。
    韩野倚着门框看他,眼神充满威胁。
    苏如晦无奈地披上袄子,趿拉着鞋送韩野出门。桑持玉跃下炕,趴在门槛边上看他们。苏如晦跟着韩野走到廊下,韩野停住脚步,紧了紧苏如晦的绒毛领子,道:“行了,就送到这吧,看把你给冻得,鼻涕水真恶心。”
    苏如晦心里头骂他一万遍,面上仍是要陪笑。
    “桑持玉没来找过你吧?”韩野又一次确认。
    “没。”苏如晦蔫巴得像豆芽菜。
    “你心里头不会念着他吧?”韩野眯起眼。
    “怎么会呢?我的心都在您这儿。”苏如晦油嘴滑舌地表忠心。
    这些话,一字不落进了桑宝宝的耳。
    韩野满意了,道:“那就好。你若是敢同桑持玉暗中勾结,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呵腰送大佛离开,苏如晦舒了一口大气。不知道韩野这小兔崽子吃错了什么药,如此针对桑持玉。说实话,苏如晦想过要表明身份,但是那场面想想就很尴尬,苏如晦招架不住,还是算了。揣着袖子往回走,回到屋里,没看见桑宝宝。苏如晦愣了下,忽然想起刚才出去送韩野忘记关门了。猫爱跑,桑宝宝肯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苏如晦懊恼至极,穿好衣裳围着狐裘出门找,找遍院子,一根猫毛都没有找见。
    听说猫认路,如果它把这里当成家,它就会回来。可惜苏如晦并不知道桑宝宝有没有把这儿当家,推开腰子门正打算出去寻它,便见桑持玉站在回廊里。他立在不远处,一袭窄袖黑衣,松柏一样挺拔的站姿,是寒风吹不折的模样。只是脸上冷了些,低垂的眼眸有一种淡漠的疏离劲儿。
    苏如晦眼睛一亮,兴冲冲朝他跑过去,他负着手后退。苏如晦朝他走几步,他后退几步。
    苏如晦气笑了,“干嘛呢你?我是瘟疫还是什么,你至于么?”
    “抱歉。”桑持玉低声说。
    “道什么歉?”
    “昨夜是我冒犯。”桑持玉道。
    “那事儿啊……”苏如晦扬眉一笑,“我不介意,你再来一回都行。进来,我给你做饭,想吃什么?”
    桑持玉望着他粲然的笑容,负在身后的拳头握得很紧。
    是了,苏如晦怎么会在意那种事呢?他或许早已身经百战。
    心绪再次起伏,经络又有发光的征兆。桑持玉缓缓吐息平复心境,道:“我要走了。”
    “走?”苏如晦要被这倔驴弄疯了,“你能上哪去?去黑街?黑街有我阿舅的眼线,你以为那个地方安全么?”
    桑持玉没有回复,只道:“苏如晦,你保重。”
    他转身往外走,那样决绝的模样,苏如晦几乎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背影万分熟悉,恍惚间和另外一个身影重叠。很多年前苏如晦也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如此绝情地离开,看着他天水碧的衣角融入茫茫风雪。从此天高山远,再不相见。
    桑持玉的衣角被扯住了,是苏如晦拉住了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绝情?”他听见苏如晦干涩的声音,“我十二岁那年我爹西行,我赖在地上撒泼打滚,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桑持玉,要是我求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桑持玉回过脸,对上苏如晦悲哀的双眼。仿佛有累累霜花铺陈在苏如晦的眸底,一滴泪珠夺眶而出,滑落他的脸颊。任何人见了他的模样,都不会怀疑他的悲伤和不舍。
    苏如晦哑声开口:“求你留下来,好不好?”
    桑持玉沉默着,没有回应。他了解苏如晦,苏如晦的每一个表情,说过的每一句话,苏如晦自己不记得,他却都不曾忘记。所以他了解苏如晦的性格,知晓苏如晦的作为。他冷眼看着苏如晦落泪,无比清醒地知道苏如晦在装哭。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或许是真的呢?或许苏如晦也有真心,当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哭泣。
    他发动了“读心”秘术。
    苏如晦竭力回想着当年苏观雨远行的场景,尝试唤起心底的悲伤和落寞,让眼泪流得更凶猛些。奈何他从小到大没哭过,一滴眼泪已是极限,只好卖力垮着脸蛋,做出痛苦难当的模样。这就是做人太坚强的坏处了,他很少悲伤难过,父亲远行他不曾哭泣,死到临头他也不曾哭泣,更遑论现在?苏如晦着实哭不出来。桑持玉像块石雕,任他扯着衣角,动也不动。苏如晦不禁恨恨地想,桑持玉怎么还不心软,是他不够可怜么?
    第41章 他是光的中心
    桑持玉的心冷了,然而这一切又在意料之中。
    他初识苏如晦在十岁,那时候苏如晦是个调皮捣蛋但正派的少年,麻雀一样灵动活泼,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样无忧无虑,天天傻子似的开心。每当桑持玉在秘宗校场被教头打得站不起来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时候的苏如晦。
    苎萝山那段时光是他生命当中为数不多的值得回味的一段日子,然而,十七岁时他们重逢,苏如晦已经变了一个人。七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小孩儿成为一个青年,也足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苏如晦成了个混蛋。
    十五年前,雪境,天廪矿场。
    莽莽高原,长夜好似没有尽头。桑持玉站在寒风里,眺望远天沙砾一般的星辰。秘宗星官说星辰里藏有亘古的奥秘,而桑持玉总觉得那里只是一片荒芜,天空就像浩浩雪原,而星辰是遥隔万里的一粒细沙,无人问津,孤独发光。
    “他们来了。”他身边的军官说。
    他收回目光,重新凝望深邃的山地高原。远处,灰褐色的山地上出现了一队火把。那么渺小,好似蚂蚁结队,行迹曲折,缓慢地朝他们挪过来。桑持玉十七岁,供职于拓荒卫。和所有普通的拓荒卫军官一样,着鸦青色缺骻袍,佩陨铁横刀和一把三发手弩。但他不像其他武官有明确的编制,他没有上峰,也没有下属,他所有的命令直接来自于秘宗北辰殿。
    今早他收到大掌宗的命令,澹台净命他接收一支来自边都的囚犯队伍。矿场来囚犯不稀奇,开矿需要矿工,雪境严寒,矿务繁重,每年都有不少矿工死于伤寒和劳累。若黑街进犯,死的矿工会成倍增加。这时候边都就会派出囚犯补充矿场的空缺,大部分是罪无可恕的死囚,偶尔也有强奸犯、小偷和拐子。稀奇的是,今天澹台净让他亲自来接。他是秘宗的利刃,他往常的对手要么是黑街穷凶极恶的匪首,要么是秘宗的叛徒。澹台净让他来,说明这支囚犯队伍里有不好对付的人。
    “你知道今天会来什么人么?”身后的军官在窃窃私语,“怎么把这个疯子派来和我们一道收人了?”
    他们不知道桑持玉的耳力甚好,即使压低声音,桑持玉也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有个二世祖在囚队里头,”有人回应,“来头还不小呢,派桑持玉过来大概就是镇他的吧。凶神镇恶煞,疯子对流氓。”
    “世家子弟?怎么进囚车了?”
    “这位爷可不简单,大掌宗亲自把他押上的车。他在边都可是风云人物,干的坏事罄竹难书。上个月和冀州白家的小少爷抢胭脂坊的花魁,没抢赢。这位爷胆子那叫一个大,有一日白少爷歇在外室宅院,这位爷带着一伙二流子蒙面闯进人家家门,扒了白少爷全身的衣裳绑在菜市坊的牌坊柱子底下。这不,得罪了白家,人就给送到咱这儿来了。那花魁娘子是啼血相送啊,临行前赠簪为誓,非这位爷不嫁。”
    “真行,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军官好奇发问。
    “他是大掌宗的亲外甥,已故肃武公主的儿子。大掌宗迟迟不肯娶妻生子,澹台家的老祖宗有意召他改姓澹台,认祖归宗。届时他便是澹台家的嗣子,大掌宗的继承人。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字,”他压低声音,“他叫苏、如、晦。”
    话音刚落,车队已经来到近前。军士们纷纷上前,桑持玉像一块礁石屹然不动,人潮越过他涌向囚车。他站在后头静静望着,有一个人叼着根野草懒洋洋靠在车里。只消得一眼,桑持玉就认出了他。没办法,在一众蓬头垢面的囚犯当中,独他大爷似的独占一辆囚车,太显眼了。看起来是个囚犯,没人真的敢把他当囚犯对待。况且他在拓荒卫的品级和职位早就定好了,其他囚犯是来受苦的,他是来游玩的。
    军士恭恭敬敬把他请下车,一个军士伏地身子供他踩踏。苏如晦看也不看他,抓着包袱直接跳下车。小军官搓着手跟在他后头,絮絮叨叨向他介绍拓荒卫和天廪矿场,“江都司给您安排了接风宴,一会儿您先洗个热水澡,我差人把换洗衣裳给您送过去。对了,”军官一拍脑袋,“桑大人亲自来迎您,就在那儿。”
    军官朝桑持玉指过来,这一刹那间,桑持玉和苏如晦的目光遥遥相碰。
    苏如晦是个醒目的男人,身材高挑,远远看过去像一棵白杨。他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即使形容恹恹的,也挡不住他眉目里的灼灼光辉。
    他只和桑持玉对视了一瞬,很快,目光错开。
    苏如晦神态慵懒,说:“不认识。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我也懒得应酬,直接带我去见我师姐。”
    桑持玉垂下眼眸,苏如晦与他擦肩而过。江雪芽来接人了,她是两年前来拓荒卫的,因为得罪了长兄,作为江家的边缘人被驱赶到这荒芜的雪境。故友重逢,他们拥抱、大声谈笑,并且不约而同忘记了七年前那个寄居在苎萝山小洞天的男孩儿。
    苏如晦把他忘了。
    桑持玉握着刀,转身离开。
    半夜子时,江雪芽在塔楼设宴为苏如晦接风洗尘。拓荒卫有一个营专门安置或者被放逐或者来镀金的世家子弟,江雪芽算是他们当中的大姐头。这帮人大约准备玩个通宵,丝竹声和嬉笑声从塔楼一直飘到桑持玉居住的营帐。桑持玉坐在营帐门口,用雪水洗濯他的刀身,再用白麻布仔细擦拭。有喝得烂醉的男男女女拥吻着从他身前经过,倒在不远处的雪堆里翻滚。
    他深深地蹙起眉头,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澹台净的罗盘传音:
    “玉儿,晦儿到了么?”
    “到了。”
    “替孤看管他,自今日起,你的戒律便是他的戒律。”
    他把刀收回刀鞘,朝塔楼走去。一步步走上铺满苔藓的石头阶梯,空气中迷醉的酒味越发浓厚。外面寒风刺骨,塔楼里面篝火高烧,温暖如春。眩目的灯火下男男女女人头攒动,个个衣着暴露,开领一直开到肚脐,露出大片细白胸脯。他们浓妆艳抹,饮烈酒,吸食五石散,手脚发软,飘飘欲仙。
    边都律法森严,夜晚集会歌舞会被抓去大牢。雪境倒成了这些世家子释放天性的绝佳场所,在很多人看来来拓荒卫不是放逐,而是享乐。即使很可能明天就会战死,这种濒临死亡的刺激感让他们更加血脉贲张。
    场中人高喊着“苏如晦”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苏如晦坐在人群中央,笑意慵懒。他的膝头坐了个妖娆的舞女,光洁的大腿在灯火下淋了油脂似的,珠光玉润,白得刺目。人群在劝酒,苏如晦面前的黑漆案上摆了十碗烈酒,每碗酒里面都放了活金鱼。这些不良子弟以喝酒泡活鱼证明自己是个英勇的男人,即使他们在战场上尿裤子。
    桑持玉被淹没在人群里,他的面前,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高喊的不良子弟挡了他的路。他拨开这些人,一面艰难向前行进,一面思考等会儿如何向苏如晦传达师父的命令。他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苏如晦会如何反应。
    苏如晦会想起他来么?
    人群再次沸腾,桑持玉抬起眼,看见苏如晦膝上的舞女端着酒递到他手里,他举酒敬人群,尔后一饮而尽。场中炸开了锅似的,所有人都在大喊“苏如晦”。他继续喝,一碗碗烈酒金鱼从舞女手里接过,一碗碗一饮而尽。舞女拿起最后一碗,却不递给他,张口饮尽酒液,低下头吻住了苏如晦的唇。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聚焦在他们俩人的身上,周遭一片黯淡。桑持玉站在灰暗的人群里,看那舞女渡酒给苏如晦。他们热烈深吻,旁若无人。
    桑持玉想他不该过去的,他走过去说什么呢?难道告诉苏如晦,秘宗武官戒律:不可饮酒,不可淫乐。你喝女人嘴里的酒,一下子破了两条,我奉大掌宗的命令前来拿你。真是蠢透了。
    他不想打扰苏如晦,更不想出现在苏如晦的世界。
    从十五年前的那场晚宴起,一直到现在,他都这样认为。
    爱苏如晦的人很多,边都的花魁娘子、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舞女、江雪芽、韩野,还有极乐坊一大票哥哥弟弟。而桑持玉站在黑暗里,站在沸腾的人群里,注视他,看他光辉灿烂。或许终有一天苏如晦会像遗忘花魁娘子和小舞女一样遗忘他,反正苏如晦并非第一次将他忘记。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无谓的情爱纠缠。
    所以,现在,桑持玉缓缓把自己的衣角扯回来,一言不发。。
    苏如晦咬牙道:“我杀了苏垢,你不怕妖族的家伙对我不利?”
    桑持玉低声道:“你会安然无恙。”
    “桑持玉,你这人没良心的么?你感觉不出我对你的好?”苏如晦气道,“你觉得我是吃饱了没事干净日管你的闲事?”
    桑持玉脚步一顿,握紧拳。他回眸,目光非但没有半点儿软化,反而更是冷上了几分。
    “留下来,可以。我先去杀韩野。”
    苏如晦疑惑了,“关韩野屁事?好吧,我承认他是挺欠扁的,还曾经背叛我,不过我感觉他背叛我可能另有隐情……反正他罪不致死,你和他过不去干嘛?”
    “我想杀,便杀。”桑持玉冷冷道。
    这理由苏如晦无法反驳,又问道:“韩野是洞玄境秘术者,你别和他打得两败俱伤啊。”

章节目录

如见雪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文屋只为原作者杨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杨溯并收藏如见雪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