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枝抬头,一边拿烧火棍搅弄着炭盆,出神时动作慢下来,她有点分心。
    “枝枝,火要灭了!”舅舅这时突然出声。
    她赶紧低头添纸钱,等火重新燃起,友枝再抬头时,见那少年已抬手撩开了门帘,从祠堂的小侧门里径直走出去了。
    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模糊的俊逸侧脸,被阳光勾勒的精致下巴,和他侧耳那道闪闪发光的耳骨链。
    明明灭灭,很吸引人。
    “……”
    可惜没看清楚正脸。
    友枝遗憾地托着下巴,心不在焉起来。
    后背被人轻碰一下,“看什么呢。” 友娜放下两摞纸钱,抬头问友枝的大舅和二舅,“刚刚来上香的是哪家的孩子?”
    “孙家的孩子。”
    “孙家的哪个孩子?”友娜问。
    “哎呀,就是他们家最小的那闺女生的,外孙子。”
    大舅说。
    “就是爹跑了,妈疯了的那个?”友娜稍微回忆了一下,“哦,那我好像对他有点印象。”
    友枝吓了一跳,赶紧看了一眼祠堂的小侧门,见墨蓝色挂毯正被微风吹得晃荡,外面空无一人,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好在那少年走远了。
    “那他叫什么啊?”她不由得出声问道。
    “祁凛,今年十七岁,跟你一样大。”大舅喝了口茶水,他一边感慨,“这孩子从小不学好啊,打架斗殴的,还进过几次少管所呢,不过他对你姥还算恭敬,每年都来拜祭,今年至少来过六次了。”
    友枝脑袋里冒出一个词条:“凛哥”。
    是同一个人吗?
    没来得及多想,友娜走过来把香盘递给她,她拆开后用打火机点燃。
    趁母亲不注意,友枝偷偷把它揣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燃香过后,狭长的堂屋里立时檀香四溢。
    她又随口打听了一下他的事。
    大舅回答了,喋喋不休:“我说小枝,你可离他远点啊,千万别去招惹,这孩子一副戾气相,待人冷得很。”
    友娜拿抹布擦干净了手,听了这话,想起什么似的说:“不对啊,我记得咱妈出殡时他也来了,还帮了不少忙,当时不是挺懂事一孩子吗。”
    她有点诧异:“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大舅轻轻“害”了一声:“这孩子打小就阴沉,又没人疼没人爱的,野惯了,长成这样有什么可奇怪的。”
    友枝有点反感他说的话,皱了皱眉,友娜叹了一声:
    “也难为他,给她姥磕头磕这么实诚,礼数一点也不差,在镇子里算是头一个。”
    “还不是因为咱妈曾养过他三年,这份恩情你忘啦?当初那么小一孩子,才刚生下来一个月就被孙家那帮人扔到镇口那间破庙的门根里,是咱妈去扫道庙看见,把他给捡回来的。”大舅吸了口烟,这么满不在乎地说。
    ……靠,身世这么惨。
    友枝一听不由得咋舌,随后她又问舅舅:“那他们为什么要扔他?”
    好奇怪,哪有忍心扔掉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人。
    大舅看了一眼正走进里屋收拾着祭具的友娜,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他妈那时怀上祁凛才八个月,她男人忽然从镇子里头跑了,当时两人也没扯证,打那起,他妈就精神失常了。”
    “那,他爸爸去哪里了?”她问。
    “回帝都了呗,听说后来他又结婚了,在那边还有个和祁凛差不多大的孩子,造孽啊。”
    二舅立刻板着脸训他:“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友枝默。
    行吧,又一出人伦悲剧。
    她的脑子里蓦然冒出语文课文《氓》里面的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低头默默烧纸,觉得这话说的真对。
    大舅继续在旁感慨: “这孩子的父亲,抛妻弃子那叫一个绝情,孙家女人变得要疯不疯的,当年这在镇上算个丑事,她生下的孩子一直没人管教,野的可以。”
    “…”
    膝盖仿佛瞬间中了一箭,友枝顿时息了声。
    她小时候也被人骂,什么野孩子,野种。
    心里徒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恼怒,现在谁要是再敢对她说这话,她绝对跳起来打爆他的狗头。
    “父母的问题,关孩子什么事。”她压抑情绪好久,干巴巴地开口,指节无意识地揪紧。
    也不知道在对谁说:“他只是被生下来,他有什么错呢。”
    大舅把炉子里的香灰倒掉,不无感慨地啧了两声,神色颇为同情:“亲妈疯了,那帮孙家人也不管他,那个姓祁的渣爹也更别提,要我说这孩子活着真命苦,对了,他一个人住,跟你们在一个小区。”
    看友枝有点感兴趣,舅舅又跟她说:
    “不过祁凛这小子可不服管,野的很,你二舅在学校里没少训他。”
    “孙家那帮人也是,世上真有这绝狠心的人,把闺女照顾那么好,对亲白眼子倒是不闻不问,只给钱,估计是有意想养废。”
    “孩子没妈像根草啊,好在咱妈是大善人,不然他根本活不过之前那个冬天。”
    两个舅舅说到这里,开始用津北话大骂起钟意来,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友娜走出来,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还在祠堂你们就没完了是不是!”两人就又都住嘴了。
    舅舅们都讨厌钟意,但对她这个小外甥女却很是怜爱。
    盆子里的炭火仍哔剥燃烧着,她托着下巴,忽然眨了眨眼。
    …自己见过他吗?那个叫祁凛的少年。
    外婆在两年前去世,死于突发的心脏衰竭。
    她住院的时候,友枝正在国外参加油画比赛,关系到中考录取和日后发展,友娜怕影响她发挥,就没有通知。
    友枝直到比完赛后才知道消息,伤心到大哭一场。
    友美和在镇上一向德高望重,出殡那天,几乎全镇人都来了。友枝赶到灵堂时,和母亲哭的一抽一抽的,几乎不成样。
    而她从小跟着友娜到处参加艺术比赛,心里一直很后悔,没能多陪陪友美和,
    这么一想,心里就又难受起来。
    上完香,友枝托着麻了的腿站起来,回家。
    这天夜里她梦到了外婆,大概在五岁的时候,自己不肯好好吃饭,吵着要吃甜食,友娜气得想打她,被外婆拦下来。
    友美和牵着她,走去村口的一家面食店买糖三角。
    她依稀记得当时街上飘着小雪,她被外婆牵着手走,天很冷,外婆的指腹却很温暖,她把一只刚出炉的小巧面食被放进友枝小小的掌心。
    笨拙地咬开糖三角的尖尖,里面流动的红糖馅很热很热,烫得她直伸舌头轻轻哈气。
    走着走着,脚底忽然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友枝手里的糖三角没拿稳,一下子飞出去,她心疼地哇哇叫。
    之后,好像有什么人在轻轻拉扯她的衣角,口里嘶哑地说着“救我…”
    于是五岁的友枝低下头朝他看去。
    一只冻僵的男孩子的手,轻轻扯着她的毛呢小裙子。
    周围是那么寒冷,对方小小的指尖被冻得青紫,他漆黑眼睫上的风雪凝结成冰霜,正在一下一下,微弱地喘息。
    友枝不由得睁大眼睛,然后她懵懂地伸手。
    梦到这里就醒了。
    第二天她睁眼时已经十点钟了,友枝晃了晃眩晕的脑袋,洗漱后她拿上相机,打算去区里的主街上熟悉去学校的路线,顺便采风。
    她转学到津北城的赤锋中学,这是蓝芜区唯一的一所市级重点高中,二舅友力在这所学校里面教书。
    镇上的学校大概率不比帝都市区的,友枝也早就做好了由奢入俭的思想准备。
    前两天,她偶然听说新学校有游泳池,躁郁烦闷的心情这才稍微变好了点。
    至少,上次买的泳装可以试试了。
    和钟宇打架后友枝就没下过泳池,又因为时节到了,家里也不能再开空调,她每天都热的要死。
    友枝在购物中心吃完饭,买了些必需品,又去电玩城玩了五十块,沿街道慢悠悠地走回去,路过一片露天菜市场。
    想着家里缺水果,她进去买了几个红富士和一袋砂糖橘,提着东西走出来。
    时间还早,她先去赤锋中学踩点,以此熟悉一下上学的路线。
    站在学校门口认完路,友枝打算往回走时,手机忽然响起,她有些无奈地接起:“喂?又催我画画吗?不是说了我会抓紧的吗。”
    檀冰在电话那头对她苦口婆心:“哎呦我的姑奶奶,我求你快点开始画吧,不然真的没时间了。”
    “距离diamound画展的第一期截止日还有一个月。”友枝说着看了一眼手机日期,说。
    diamond”u18艺术大赏,是国际油画界的顶级赛事之一,面向世界各国的青少年,先由国内进行一轮预选拔,中国的青少年画者要依次在官网上提交五幅作品,赛事竞争极大,基本以万进一。
    “你忘了你要重新画?”
    “……”
    友枝创作一幅作品通常需要很久,费时又费力,因为上一个作品被毁,她无论如何也画不出一模一样的,对自己要求又高,所以只能重新构思。
    想到这,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无奈地:“我也想画,但这事强求不来。 ”
    距离提交第一副作品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紧,她心里也急。
    ……算了,今天晚上就开始。
    “对了,”檀冰忽然想起什么,“网上那些评论你别去看,影响心情,我都截图留证了,日后我们起诉。”
    挂了电话,提着水果,友枝走过赤锋中学的学校后门,不远处是几栋有年头的居民楼,剥落的墙皮斑驳堆在角落。
    她打算抄小路,从巷子里直接穿回家。
    路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时,她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了什么响动。
    好像是男生的怒骂,几声细微的调笑声,有什么人重重倒地,口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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