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当其冲的,肯定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
    但不管怎么说,武镭还是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
    不同于上次他跟随着大哥“暗访”,而且还因“牛肉出口事件”的发现草草了事。这次因为是“奉旨”采访,嘉谷绿洲开发负责人魏明将武镭带在身边。
    他们没有直接进绿洲,而是首先登上了雅布赖山的东面半山腰。
    南边是两漠水库,向东方远眺,就是嘉谷绿洲的主要基地。
    最近处,从两漠水库引出的水流顺着沟壑蜿蜒,汇聚成一片沙漠湿地,形成了沙水共存的独特景观。水鸟翱翔天际,野鸭栖息在随风摇曳的芦苇丛中,岸边灌木遍布,乘着暖暖微风,空气中满是生命的味道。
    将目光移向更远方,就是绿洲草场。
    与很多人想得不一样,沙漠绿洲里是看不到密密麻麻的丛林的。毕竟是沙漠气候,种植的植物多以适合沙漠的为主。
    最高的植物,不过是三四米的梭梭林——可以看到,低矮灌木以梭梭、沙柳为主,在沙漠植被中如同人的骨骼,如果长成,就等于形成了植被架子;散布周边、紧贴沙漠的草本,如同人的血肉皮肤,顺着梭梭这些骨架“填补空地”,最终形成绿洲。
    绿洲中心是郁郁葱葱的翠色浸润着眼底,犹如写在大漠上的绿色诗行;而用望远镜看向绿洲边缘,隐隐可见杂乱稀疏的低矮灌木、草丛,点缀于无边的荒沙之中,昭示着嘉谷进一步深入流沙的步伐。
    作为亲手主导绿洲开发的魏明,自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向导能比拟的,各种数据信手拈来:“绿洲开发面积628万亩,梭梭林种植面积107万亩,人工草场面积415万亩,其余的是生态区、粮食作物试验区……”
    所以,登高远眺,最常见的就是连绵不断的草场。
    武镭心中闪过一个个数据:
    自西北向东南绵亘550公里,西北最宽处约273公里的阿拉鄯盟沙漠区,有乌兰布和、巴丹吉林与腾格里三大沙漠,占地约8万平方公里,即1.2亿亩,哪怕将其中七成开发成绿洲,就是8000多万亩,相当于吉省一省的耕地面积。
    又哪怕只用来种牧草,已知人工草场生产力可以达到普通天然草场的10倍~15倍——这又能为全国人民提供多少牛羊肉与奶,又能替代多少粮食?
    当然,纵然有两漠水库,把这样的想法付诸于实施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在嘉谷人手中,这个想法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举着望远镜的武镭,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他又想起了上次“暗访”时,嘉谷向导提到的,沙漠绿洲作为国家“耕地后备资源”的重要意义。
    他回去也查了一下,这个问题比嘉谷人提到的还要严重。
    优质耕地资源的消失,在大城市和东部发达区域尤其明显。甚至是经济较发达的乡镇,规模不断扩大的建设用地也不可避免地占用大量耕地。
    不少人会说,不是能看到城市周边有不少耕地都荒废了吗,怎么说缺耕地开发了——这正是问题本身。新建的各类企业与纵横交错的公路网,影响的可不仅仅是占用的耕地本身,周边的耕地,要么被割分得支离破碎,要么被污染,很多时候是被迫荒置,也难以再开发。
    当钢筋水泥的城市,像一个个巨兽般,将周边的优质耕地“吞噬”,耕地后备资源开发就成为了补充建设占用耕地的重要途径。
    正如嘉谷人所说,耕地后备资源的价值从不仅仅是体现在当前的产出,而是在未来开发的保障。
    谁知道世界会发生什么事?可能一场感染病会让全球多国及地区限制粮食出口;又可能一场大范围的天灾会导致全球粮食出现粮食供应短缺问题……
    都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成立的。但粮食是在地里种出来的。
    如果多出来几千万亩甚至上亿亩耕地后备资源,不仅可以让东部的土地有计划地进行休耕轮耕,让土地好好地喘一口气;必要时刻,随时可将其改为粮食基地,保证国民不会饿肚子。
    明白了这一点,嘉谷对治沙的坚持,在武镭眼中,就不再是堂吉诃德式的冲锋,而是无声的报国之举。
    中华民族向来不缺乏敢打敢冲的报国者,但他们多半憧憬于理想而不善用力。
    因为他们必须确立一个正确的初衷,还要有强大的精神,不会因为其他人的言辞和阻挠而改变初衷,才能在正确的路上正确用力。
    阅历较同龄人更丰富的武镭,很清楚这其中的难度。
    21世纪已经进入了第二个十年,国家仍处于上升阶段,收入的增加,就业的稳定,让民族的自豪感增强。
    但工资上涨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速度;网络和社交媒体将人们的意识形态演化得更混乱;科技的发展将进入人工智能的时代,加剧人们对未来的焦虑……无不让拳拳报国之心停留在理想中。
    大多数人是庸庸碌碌的——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最大的报国,但嘉谷人的要求明显更高。
    不知怎的,武镭望着沧海桑田的绿洲,想起了李白的《上云乐》:
    西海栽若木,东溟植扶桑。
    别来几多时,枝叶万里长。
    ……
    第685章 还有什么能够阻挡
    “这是新型紫花苜蓿品种?”武镭拿着相机近拍了一张照片,问道。
    远眺茫茫大草地是震撼,但走近了细看,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对,你别小看这一株草,它可是蕴含了不少科技创新的。”魏明介绍道。
    “能详细说一下吗?”武镭掏出了录音笔。
    魏明耸耸肩:“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国在作物基础研究与分子设计育种方面引领了科技创新,尤其是在水稻、小麦等重要作物的分子模块设计育种理论与实践方面领先于世界。但牧草品种选育工作迟迟无法取得重大突破。”
    “我们嘉谷肯定不是最早借鉴作物分子模块育种思路的单位,但应该是出成果最快的单位。”
    “在沙漠里种植,首先是要超级耐旱节水吧。我们挖掘了阿拉鄯荒漠草原上的野生禾本科牧草无芒隐子草的极抗旱基因,让新型耐旱紫花苜蓿的蒸腾量,较普通的品种减少近一半,在荒漠草原里的越冬率提高六成以上。”
    “除此以外,另一大创新就是接种内生真菌。我们的研究员发现并分离出较为理想的根瘤菌和其他内生真菌菌株,人工接种到豆科植物紫花苜蓿中,新品系的固氮效率提高了四成,而且根系发达的可怕,死后也较容易腐解形成有机胶体,使土壤形成稳定的团粒,改善沙土理化性状……”
    “这一进展也使我国成为继新西兰之后,世界上第二个成功采用接种内生真菌技术创制饲草新品系的国家,居于同领域国际前列。”
    武镭很认真地记录下魏明的介绍,听完后,他自然而然的望向魏明,问出了很多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嘉谷,为什么总能在技术创新上取得突破?”
    不等魏明回答,他又补充道:“很多人都说,嘉谷研究团队身上就像有种气质,不管做什么研究,都能做出新成果,而其他研究团队,缺少这种气质。”
    要不然怎么说?
    仅仅看这两年,“嘉豆13号”、新型啤酒花、超级净化水草、超级能源树、解塑菌与塑化植物……他理解是之前的科研投入,到了一定的时间点,会集中出成果,但嘉谷的光芒未免太盛了吧。
    像眼前的新品系牧草,甚至得不到多少关注。
    魏明笑了笑:“嗯,我不是研究人员,对技术懂得不多,无从解释你说的嘉谷研究员的气质是否存在。”
    “但总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元素,导致这样的现象发生吧?”武镭也笑着循循善诱。
    “我的理解……”
    “嗯。”
    “大概是因为嘉谷体系内有‘重农抑商’的好观念吧。”
    武镭哑然。
    他茫然看着魏明:“重农抑商?这不是……”
    “贬义词是吧?”魏明淡定道:“我理解。在很多人看来,重农抑商,不正是中国近代贫穷落后的原因么,这个词怎么看怎么落后愚昧、抱残守缺。”
    武镭张了张嘴,他就是那“很多人”中的一员来着。
    “你不能被字面意思困住,而是要理解重农抑商的本质所在。”
    “嗯?本质,什么意思?”武镭一时之间有些思维混乱。
    魏明眺望着草场,道:“这涉及到一个似浅实深的问题,农业到底是什么?我的理解是,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生产过程,且最核心的过程发生在人和土地之间。而商业是什么?说得刻薄一点儿,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互相算计。”
    经济学教科书说,商业、交换也能创造出财富。
    但只要认真想一想,就能知道,商业交换的“创造财富”,和农民从土地上种出粮食那种创造财富,不是一码事——前者不可能“从无到有”地创造出财富。商业固然能利用人们的欲望,通过交换,把财富“从小变大”,但戏法无论怎么变,一定得有人先创造出基础财富,然后整个商业游戏才能玩得转。
    再往深里说,商人和强盗面对的问题其实很接近:怎样将已有的财富弄到手——好吧,在历史的很长时间里,商人和强盗是不分家的,最著名的莫过于英国的“皇家海盗”。
    “其实,今天我们国家依然在坚定的实行‘重农抑商’,只是‘农业’的范围变广了,像制造业,就是现代技术条件下最大的‘农业’。但本质都是一样的——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新财富。当然,商业的范围也扩大了,出现了投资业、金融业等等,可是本质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商业-强盗混合体。”魏明淡淡的说道。
    至于像英美等国,都先是以生产立国,造就了世界头号强国,风光无限,但渐渐地转而玩金融去了,然后开始衰退——西方的商业文明,怎么能比得上人类最强韧、生命力最强的中华文明的智慧?
    武镭这下听明白了,但却是愣住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历史白学了。
    “好吧,但这跟嘉谷的研究成果频出,有什么关系呢?”
    魏明诧异道:“怎么没关系?”
    “正是因为嘉谷体系自上而下的重视生产,重视从无到有创造财富,才能不断的有新技术出现。我不说投入,也不说体制什么的,只说说岗位结构。别看在嘉谷体系的十多万员工中,研究人员只有一万出头,但有五万多人从事技术性工作。”
    “哦?”
    “你可别小看那些只做技术指导的技术员,他们平时是没有直接研究出什么东西来,但他们能优化生产过程,同时将数据实时反馈给研究团队;他们的技术能力越强,对于科研的促进能力也就越强。”
    武镭听他这么一说,觉得还挺有道理。
    “就拿这新品系牧草来说,要是遇上那种连基因适合度是什么概念都不懂的,他还能指导别人种好牧草?再好的新品种也是白搭。”
    武镭愣住了,冥思苦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基因适合度”具体是啥概念,不禁黯然神伤,敢情咱到嘉谷来,连做工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魏明却是说得兴起:“我们中国以‘农’立国,本质就是独立自主,不需要依附其他的生产中心——中国就是最大的生产中心,自身就是最大的山头。同此理,嘉谷本质上也只走独立自主之路,你说为何成果频出?因为都是被逼出来……”
    “被逼?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你们?”武镭嘀咕了一句。
    “技术吗?应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了。能阻挡我们的,只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齐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刚好接了武镭这句话。
    ……
    第686章 有人走了
    正如齐政所说,沙漠开发最难的不是技术上的问题,正经的人工技术解决不了的,大不了用野路子的灵阵来补。
    但人手的问题才是难点。
    绿洲基地小楼的办公室内,齐政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痛的看着报告上的数字:179人!
    这是嘉谷沙漠开发团队正常轮调,以及主动申请调离沙漠的员工人数。
    开发面积越来越大的绿洲,除了政府安置过来的本地农牧民,以及时多时少的志愿者,主力当然还是嘉谷的正式员工。
    从一开始的一百多人,到几百人,再到以后肯定需要的数千号人,对人力资源的需求不可谓不大。但与此同时,绿洲基地也是嘉谷体系内员工流动性最大的部门,每年调离的人数都在上升。
    “咔哒”,门开了。
    魏明走了进来,平静地说道:“我跟所有人都谈过了,只有四人改变了主意,愿意留下来,其他人调离的念头不变。”
    齐政拍拍脑门,道:“我看上面主动申请调离的人数首次达到50人,对沙漠开发的计划有影响吗?”
    魏明思考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道:“大的影响倒不至于,但小的影响肯定是会有的。起码,人手方面会变得紧张不少。”
    “唉,员工流动性这么大,影响开发工作不说,单单是人力成本溢出,估计人力资源部又要骂娘了。”齐政无奈摇头道。
    “流动性大,也没什么奇怪的。”魏明坦然道:“当初就是我,也是几经心理建设,才留了下来,普通员工想要调离,从人性上说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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