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合作社与嘉谷闹翻了脸,当地政府赫然发现,作为担保方,他们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老实说,官方的反应并没有齐政预想的激烈,但即使如此,压力也是不轻的。
    在这个信息更透明舆论更发达的年代,针对任何弱势群体的决策,都是谨慎而理智的,换言之,当弱势群体的利益与道德相违背的时候,前者更容易获得支持。
    “这事吧,我实话实说啊,嘉谷诉诸法院,官司好赢,但执行起来也绝非易事。真要强制执行,农民一旦抱团抵制,闹成群体性事件,谁也只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胡主任终于是忍不住了,想劝说齐政。
    在胡主任之前,齐政其实已经接到了数位市、省高官的沟通电话。
    齐政不是没想过有官方的介入,也不是没想过,会有强大的压力。
    如今,事情不过是如预想的那样,发生了而已。
    的确糟糕,但就像是齐政预想的那样,糟糕的情况,总会发生的。
    然而,齐政依旧不知道如何回答。
    因为他的答案,注定是不会令人喜欢的。
    然而,总要有人,去做那些不令人喜欢的事。
    齐政摇头,但想到电话另一头的胡主任也看不到,转眼道:“我的胡主任啊,我也想息事宁人,但现在的情况是,嘉谷根本没法息事宁人。”
    胡主任诧异万分:“怎么说?”
    “你知道起异心的嘉谷系合作社有多少吗?”
    “嗯?”
    “目前查明的,有超过三百家嘉谷系合作社有退群意向,而且都还是偏大型的合作社。”
    “嘶……”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吸气声。
    这个数字,让胡主任也说不出话来。
    作为嘉谷的支持者,他还不知道合作社在嘉谷体系中的基石作用吗?超过三百家嘉谷系合作社起了异心,一不小心,嘉谷体系是要出大事的。
    难怪这次齐政一反常态的强硬,原来是被戳到痛点了。
    相比起来,起诉“区区”三十多家合作社,这才哪到哪啊。
    想想背后无声的风雨欲来,胡主任喃喃道:“这下会有多少人的生活不再平静啊。”
    齐政没有接话。
    不可否认,今时今日的齐政,是站在食肉阶级的人。简单的说,食肉阶级的决定,终究会影响到一些人的,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他的决定,总归有可能让一些人丢工作,减薪,受批评,又或者是无妄之灾,难道齐政还都要替他们承担这些后果和风险吗?
    工人有可能失业,白领有可能挨批,干部有可能进监狱,这原本就是所谓的职业风险。不管是本心还是被裹挟,这次站在嘉谷反面的利益相关者,齐政都不会对他们的未来表示同情。
    半晌,另一头的胡主任恨恨道:“嘉谷找到背后挑事的人了吗?”
    稍有些聪明的人都能看出,就算有不平,如果没有人挑事,也不可能有大批的合作社同一时间站出来要脱离嘉谷体系。
    “更详细的情况还在摸查,但有了一些线索……”对于胡主任,齐政并不隐瞒,顺口吐出一个个公司名。
    听着名单,胡主任有点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不禁有些埋怨道:“你怎么不公布出来,总能帮嘉谷分散些关注吧。而且你现在这么强硬,不是正中他们下怀,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齐政笑笑摇头,道:“该算账的嘉谷肯定不会放过,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关乎嘉谷自身与挑事者的利益纷争了。这次的事件已经成为了一个焦点,一个关乎行业进退的焦点。”
    闻言,胡主任也得给予重视,道:“你说。”
    齐政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道:“这么多年来国内农业没有摆脱的‘价高伤民,价贱亦伤农’,时常陷入‘生产大增-价格暴跌-生产锐减-价格暴涨’的恶性循环,而‘先找市场,再抓生产,产销挂钩,以销定产’的订单农业恰恰可以带领农业走出这个怪圈,这一点你得认吧?”
    “嗯。”
    “但这么多年来,即使有嘉谷的带动,订单农业的推行也不是那么顺利吧?”
    “也不是谁都有嘉谷的资源储备啊。”胡主任反驳了一句。
    “这我不否认,但更大的问题肯定不是这个,而是很多人对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一点也不熟悉。”顿了一下,齐政声音微沉道:“都说农民是弱势群体,但谁能想得到,一旦遇到农民违约,企业才是处于弱势地位;或者说,越是守规矩的企业越是处于弱势地位。”
    “你就看这次,和我们嘉谷签订了合同又想违约的农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甚至地方政府的一些人,也觉得农民违约只是在维护自身的利益,不应为过。”
    “是,我懂你们的意思,针对违约进行起诉,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容易引发农民的抵触情绪,诱发群体性事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胡主任啊,你想过没有,如果连我们嘉谷都因为怕麻烦而选择息事宁人,会有多少农民依然不会意识到契约合同的法律意义,又会有多少企业对农民这个群体产生偏见,不再愿意和农民合作?”
    “我不会说嘉谷没有杀鸡儆猴的想法,但如果不这样做,不仅仅是对嘉谷体系来说,对整个行业来说,都是开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头。”
    齐政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
    其实,当齐政做出如此强硬决定的时候,嘉谷内部也不乏反对意见。
    如他们所说,嘉谷完全可以通过较为低调的“拉拢一批、分化一批、放弃一批”来瓦解合作社的“退群”意图;又或者可以通过公开背后的“阴谋”,煽动民族情绪,加强民众对嘉谷的支持。
    但齐政没有同意,战略部经推演后也不赞成。
    战略部的意见,就是齐政接下来的话:“我可能口气有点大,但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很有可能是国内农业的一个里程碑。合同具有法律效率,理应遵守;违约应当付出代价;倘若违约不受惩罚,合同难以约束双方,谁来推动市场化进步?”
    电话里一阵静默。
    另一头的胡主任有些失神,他不是为齐政的语气,而是多少有些被齐政的坚持所折服。
    他其实很能理解齐政所能面临的压力。在进入官场后,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然而,人们面临压力时的解压方法是不同的。
    有的人崩溃了,有的人胡乱攀咬,有的人同流合污……
    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像是齐政这样,不会选择所谓的“息事宁人”,而是有理有据的对抗,沉静思考,冷静应对,甚而给人以威武不能屈的感觉。
    再想想齐政做此事的初衷,胡主任更是不知作何评价。
    如齐政自己所言,他本可以让此事相对低调的过去,再秋后算账的。
    但齐政并没有这么做。
    他选了一条硬抗的路。
    就像他进入官场后,看到的一些人的选择那样。
    胡主任不自然的想到了一些前辈,一些同事,和一些朋友们。
    他们是傻吗?
    也许。
    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吗?
    是的。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胡主任是佩服齐政的。
    但理解和佩服,并不代表完全赞同。
    “就算是这样,代价也会很大吧。嘉谷不留情面的处理,哪怕理是在你这边,对嘉谷的形象也是一个很大的伤害吧。可以想象,一个强硬的嘉谷,不少农民会不待见,一些地方政府也会不待见,很多消费者同样会因此对你们产生抵触……这些,你应该能想得到吧。”胡主任知道自己很难劝说齐政改变决定,这些话算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做个提醒。
    齐政的声音依然平静:“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想了想胡主任代表的官方意见,齐政淡定道:“这样吧,我会接受一些媒体记者的采访,向他们宣布我做的决定,以及我这样做的理由,并且,说明责任在我身上。多多少少,能减轻地方政府的压力吧。”
    胡主任轻咳了一声:“你啊你,也未免把我们想得太不经事了吧?”
    齐政轻笑:“那没问题了?”
    电话里传来笑骂:“你这是将我们的军呢。”
    齐政笑笑,不做解释。他的确是在将军。
    不过,他也确实联络了记者。有些话,别人不好说,他却是不怕公开说的。
    ……
    第737章 世间事非你弱你有理
    采访齐政的记者们眼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些年嘉谷与媒体的互动变多了,但齐政一如既往的很少在媒体上露面。而在这个嘉谷行为极具争议性的时间节点,嘉谷的掌控者接受联合采访,获得资格的媒体想想都嗨了。
    在嘉谷总部的待客厅内,一名看上去30岁左右的短发男记者首先提问道:“齐董,众所周知的是,事情的起因是一批嘉谷系合作社不满嘉谷的收购价格且没有任何话语权,倾向于将产品卖给出价更高的企业,从而选择脱离嘉谷,再之后嘉谷诉诸法律……您不觉得,对于那些被嘉谷起诉的农民来说,太不公平了吗?”
    嗯?
    第一个问题就很冲啊!
    虽然邀请的是偏友好或者偏中立的媒体,但齐政知道,这次采访就是一场战斗。
    因为记者这个群体,多少有点“锄强扶弱”的情结,毕竟,“锄强扶弱”永远是观众喜闻乐见的故事。
    齐政要先“战胜”这些记者,才能赢得这些掌握一定话语权的人的衷心理解和认同。
    齐政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晃了两下,说:“首先我得强调一遍,你这个说法是被误解或是理解错了的。如果你真的认真研究过嘉谷与合作社的合同,就会发现,我们在合同中其实已经考虑到价格的弹性,而不是把订单的价格局限于一个数字。说社员没有话语权也是不对的,事实上,每年在制定具体价格之前,嘉谷会邀请合作社代表,分析市场的整体发展信息,然后再根据各自的产品来制定相应的价格,争取将价格划定在一个范围之内,使得嘉谷和农户做到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有的记者一愣,有的面不改色。
    说到底,对于这一点,嘉谷不是没有做过解释,但很少有媒体会去报道,因为这不符合将事情闹大的需求。
    这名男记者明显是被误导的,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接着问:“但您不能否认,嘉谷依然是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
    齐政摇摇头:“说回不公平的问题。你们应该知道,嘉谷系合作社不是一两家,也不是一两百家,而是一两千家。就因为一小部分合作社闹腾,嘉谷同意了给他们更高的定价,对于其他合作社来说,公平吗?要是所有合作社都有样学样,得,嘉谷也不用干了。”
    “但嘉谷可以选择与他们解除合作啊,各自安好不行吗?”
    齐政呵呵一笑,道:“各自安好当然没问题,但问题是,我们嘉谷安好了吗?我举个例子,嘉谷在合作社投入从经济学角度大部分都是沉没成本。譬如耕地地力,全国各地都是靠施肥增加产量的粗放管理方式,导致地力下降。而加入嘉谷系的合作社,都在我们的指导下施行测土配方施肥,土地缺啥补啥,几年下来,土壤松软不板结,作物稳健壮又茂。现在好了,我们经过多年的改良,让合作社得到了一片肥沃的优质耕地,然后他们说,行了,不需要你嘉谷了,我们分手吧……你觉得,对我们嘉谷来说,又算公平吗?”
    男记者无言以对。
    另一名戴眼镜的女记者马上提问:“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在与农户的合作中,企业违约的情况更多。农民违约了,嘉谷可以大张旗鼓打官司;但企业违约了,农民却无处诉求。嘉谷这次的强硬应对,不是助涨了强势方的气势吗?”
    又是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
    齐政笑笑摇头:“我不否认处于强势地位的企业也时常出现违约,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反对一切无端的违约。不过,这与嘉谷面对的情况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农民弱势,可以通过制定相关条例进行保护,譬如对企业征信,但不能无理由的偏向……”
    这一点齐政是说得有些底气的。
    这个时空与原时空有点不同,起码在国内的订单农业中,企业违约的情况大大收敛了。
    因为嘉谷与政府共建的农牧企业征信体系。
    如果不履约的企业,嘉谷会将其加入合作的黑名单。这份黑名单不仅仅是嘉谷体系能用,甚至向同行开放。以嘉谷今时今日的触角,稍有点规模的同行,敢说以后肯定不与嘉谷系合作的,已经少之又少了,这也让嘉谷的农牧企业征信体系威慑力大增。
    虽然嘉谷的征信体系肯定不够健全,但起码,对比原时空,企业的违约成本被变相提高了不少,也不至于说“守信失利,失信得利”,让劣币驱逐良币,算是嘉谷给行业带来的又一正面影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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