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黄太师的镇定,范太保看起来满面愁容。
    黄逸刚好散值,这会儿换下侍卫服饰,准备回府。
    见了两位老人,便要上前搀扶。
    黄太师指挥他道:“你扶着太保就行了,老夫无事。”
    黄逸听他祖父安排。
    三人走在宫道上。
    黄太师观范太保模样,劝解道:“还都只是列阵,并未交锋,太保怎么就愁成这样?怎么说,都是跟着先帝从乱世打过来的,别弄得跟没见过世面一样,你顶着这幅愁容到千步廊,还不把人吓坏了?”
    范太保抬手,用力揉了揉脸。
    太师的话十分有理。
    他们这些皇上近臣,那是不管面对什么事,甭管心里虚不虚,面上绝对要信心十足。
    他的经历也算是丰富的了,各种状况都见识过,可这一次……
    他确实心虚。
    “自从林宣去后,有十来年没有和西凉人狠狠打一场了,”范太保叹道,“那些小打小闹上不来台面,我说的是大战,敌军先动,我方后发,还发得这么犹犹豫豫……”
    黄太师笑着道:“西凉人若真有本事攻克飞门关,早打进来了。照我说,就是奸细被我们揪出来了,他们心里不服气,耍一耍威风,一旦飞门关摆出应对之策,他们怕不是会立刻退兵。”
    “未必,”范太保道,“还得防南蜀一手,万一他们两方联合,我们能顶住,都要吃一个大亏。”
    “太保就是太爱操心了,”黄太师宽慰他,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我们大周的将士们能抵挡。”
    范太保失笑着摇了摇头,与黄逸道:“你听听。”
    黄逸道:“祖父一向对大周充满信心。”
    送两位老人回到千步廊,黄逸琢磨了下,转头去了赤衣卫衙门。
    林繁正忙着收拾文书。
    黄逸自顾自倒了盏茶水,坐了下来。
    “赴边关,”黄逸抿了口茶,“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说羡慕你。”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建功立业?
    黄逸原也不是多么循规蹈矩的性子,若不然,他也不会幼时习武,长大当御前侍卫,而是老老实实去念书考科举。
    有一位太师祖父,他在正经仕途之上,原是比旁人好走的。
    可他自个儿不喜欢,更喜欢舞刀弄枪。
    亏得他是幺孙,自小就随他去,家里没有硬拧过他的性格。
    林繁呵的笑了笑。
    黄逸打量了下左右,确定说话不会被人听去,又道:“下午时,我祖父、太保大人,与皇上商议了很久。祖父看着很有信心,反倒是太保,十分担忧。”
    见林繁睨了他一眼,黄逸斟酌了下用词,纠结着道:“两人情绪差异太大,虽然说,我祖父就是那么个性子,可我一时说不好,到底是他太过自信,还是太保大人太过担忧。”
    林繁听黄逸有一句没一句的说,没有接话。
    直到手上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衙门散值了,他才招呼了黄逸一块,吃盏酒去。
    药铺二楼,难得的是,林繁把那扇窗都关上了。
    见他这般慎重,黄逸眉角青筋直跳。
    莫非,祖父的自信是性格使然下的过于乐观,范太保的愁容才是这场战事所代表的真实状况?
    这么一想,桌上的酒菜,瞬间就不香了。
    黄逸连筷子都没有动,正襟危坐,准备听林繁说要紧事。
    林繁问:“马贵是怎么被揪出来的,你记得吧?”
    黄逸点头:“我请你一块去平江楼买粥。”
    “因为太师想吃粥。”
    “有什么问题?”黄逸话一出口,自己也沉默了。
    不去想,当然没有问题,偏偏林繁这么问,让黄逸忍不住开始细想,这其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祖父不是讲究口腹之欲的人,”黄逸缓缓道,“哪怕突然想吃粥,他也会让下人去买,而不是我。”
    林繁道:“老太师想让我去,他知道平江楼可以牵出马贵。”
    黄逸神色凝重:“你的意思是,祖父晓得京中西凉奸细状况,他拐了个弯,让你去抓?
    祖父身居高位,知晓些旁人不知晓的状况,也不稀奇。
    发现细作,把对方揪出来,很寻常。
    他为什么不直说,还要跟你绕个圈子?
    是他不好解释消息来源?”
    “老太师的确很不好解释,”林繁坐下来,压着声音道,“他与西凉、南蜀都有联系。”
    黄逸愕然,蹭得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繁:“什么意思?你说祖父他……不可能!祖父对大周、对皇上忠心耿耿。我是他的孙儿,只忠心这一点,我绝不会怀疑他。”
    “急什么?”林繁冲黄逸做了个“坐下来”的手势,道,“老太师若不忠于大周,我还会在这儿跟你说这些?”
    黄逸沉着脸,坐下了。
    是的。
    祖父若是背后投靠了外敌,林繁一个字都不会与他说,早就收集证据、交给皇上了。
    “若非有人联络消息,西凉的反应不会这么快,”林繁解释道,“马贵才揪出来没有几天,我们都没有查完整,西凉就大军东进。”
    黄逸明白这番道理,道:“那也未必是祖父……”
    “你若真要明确证据,我就这么去审马贵了,可一旦从他嘴里说出来,皇上跟前,我没有办法替老太师遮掩,”林繁顿了顿,道,“你以前总说,老太师十分敬佩皇上,大周建朝后的稳固与发展,是皇上的功业。
    内里蒸蒸日上,只外头,自从我父亲过世后,就一直没有推动。
    老太师应是想着,以我们如今的兵力与储备,足以西进攻克西凉,皇上不主动,就让他被动迎战。
    这些内情,原不用与你说,我随老将军们出征就是。
    只是,我很担心老太师的过度自信。
    此次永宁侯病倒了,缺个主心骨,这仗不好打。
    你想法子劝劝老太师,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我们直面西凉,顺手剿个马贼,这是极限了。
    他必须收手,千万别把南蜀也一并拖进来。
    否则,真就两厢应敌,大周吃不住。”
    第158章 白念了
    黄逸没有打断林繁的话,认真听完了。
    甚至,林繁说完后,他也没有说话,静静思考了很久。
    林繁亦沉默着,他知道,黄逸需要一些时间去整理思路。
    这些消息,对黄逸而言,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即便黄太师内心之中,念的是大周,信的是皇上,他的手段与考量有他自己的逻辑,但是,在一直信任着祖父的黄逸看来,不够光彩。
    不是黄逸心目中的那一位祖父。
    沉默许久,黄逸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桌上的热菜,已经凉了。
    “不能浪费。”黄逸嘀咕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入口。
    滋味与热腾腾时,自是比不得。
    黄逸摇了摇头,叹道:“不好吃。”
    诚然如此,他也没有放下筷子。
    林繁提着酒壶,与两人添了酒。
    拿起酒盏,他在黄逸的酒盏沿碰了碰,声音清清脆脆,而后一饮而尽。
    黄逸见状,也拿起酒盏,一口饮了。
    两人默不作声,低头用菜。
    那么一壶酒,于两人的酒量而言,连开胃都算不上,偏今儿都有些不得劲,黄逸只觉得脑袋发懵。
    等终于放下了筷子,黄逸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天花板,缓了好一阵。
    良久,他闷声开口道:“你与秦大姑娘走得近,老侯爷突然病倒,这事儿你怎么想?”
    林繁睨着黄逸,没有立刻回答。
    黄逸也不改变姿势,目光依旧停在天花板上:“念之,这次西凉发难,对你是个好机会,靠冲锋杀敌累功绩,比你在赤衣卫里得罪人强。祖父背后捣鼓的这些事,其实对你有利。”
    林繁抿了抿唇。
    作为童年故交,黄逸又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小时候,对林繁的称呼可谓是五花八门。
    长大后,重逢于御前,到底都有职务在身,说话不能与从前似的,便只用些规矩的称呼。
    偶尔揶揄时,黄逸甚至以“树上那个”来取笑,但当面以表字相称,很少。
    因而,哪怕黄逸此刻那两眼放空的姿态,委实算不上好好说话,但林繁知道,对方说得极其认真。
    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林繁答得很直接:“是。”
    “你承继先父遗志,想一路西进,往西州城去,”黄逸叹了声,“祖父想的是,需要推皇上一把,以大周的战力,不用和西凉在飞门关僵持。
    我明白你们的想法,都没有错。
    可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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