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叫廖兴,改革开放做倒爷发的家,但这一行风险性太大,出趟门都得写好遗书才敢走。
    因此他攒一笔钱后就改做实业,日子稳定后肚子也大起来。
    那真是站起来就得让人说句好福气,走起来生怕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倒下去,他猛地一动下巴上的肉都颤颤,看到人进来笑得跟弥勒佛差不多,说:“万支来啦。”
    看上去还挺殷勤。
    虞万支道:“廖哥。”
    他是建厂之初就来的老员工,大家算共患难,平常都是这么叫。
    廖兴对他向来有几分亲近的态度,摆开架势说:“坐坐坐,来杯茶。”
    虞万支心里嘀咕着,嘴上说:“我这活还多着呢。”
    计件活,少挣他心疼。
    廖兴也知道他就是钻钱眼里,一拍沙发说:“今天是好事,你快坐。”
    一说好事虞万支就有兴趣,坐他对面还开玩笑道:“涨工资吗?”
    廖兴还琢磨着怎么开口,顺着说:“还真叫你猜中了。”
    虞万支越发奇怪起来说:“我脑子笨,你还是别跟我转弯了。”
    廖兴脸上很快带上三分忧愁说:“老陈老李都要辞工。”
    那可是厂里最老道的两个师傅,可以说从选料到出厂一把抓,乍然辞工真是叫人不知所措。
    虞万支心里有数说:“我还差一点。”
    这行讲资历,别看他已经上班第八年,到底差点意思。
    廖兴倒不是很介意这个,说:“咱们现在的情况,你能应付。”
    厂里没什么精密的活,都是最基本不过的。
    虞万支也是就谦虚一下,想想说:“那这个工资?”
    廖兴道:“我还能亏待你?”
    手一比划说:“两百,以后车间的事情你都管。你不是结婚了吗?还有个单间宿舍给你住。”
    虞万支原来属于工人,干的是计件活,每个月哼哧哼哧地估摸着能挣一百五,但现在的意思是做管理岗,轻松些是肯定的。
    他道:“还挺多。”
    还真是个实诚人,廖兴道:“我不瞒你,同昌现在加钱四处挖人。”
    人家资金雄厚,那是吵吵嚷嚷的就要把摊子支起来,他要是不下点血本,恐怕连这最能顶用的员工都留不住。
    虞万支其实也听说过一点,想想说:“没你我当年早死在街头,两百就行。”
    他跟闻欣说的时候好像人来东浦就能找到工作,其实往前些年根本不是容易事,像他这样的要不是遇上廖厂长,是没机会做学徒工的,毕竟老师傅们都很敝帚自珍。
    要不廖兴这些年最提拔他,说:“好好干,年底给你发奖金。”
    什么都不如钱实在,虞万支一口茶下肚说:“行,我回去干活了。”
    他人回车间,打听的就都凑上来,连马上要辞工的老李也不例外。
    老李一脸猜中的样子说:“给你开多少?”
    算起来他还是虞万支的师傅,没什么好隐瞒的,手一比划就给出答案。
    老李嗤一声说:“你去同昌最少有两百三。”
    一年下来能多三四百,人辛辛苦苦不就图钱嘛。
    但虞万支这个人抠门是一回事,还是挺重感情的,笑笑说:“我不爱挪地。”
    老李也不劝,只说:“想换地方就来找我。”
    虞万支心里记下来,寻思有退路总是好的,不过很快因为忙碌没啥时间琢磨。
    他也是头一回管人,很多事情上是生手,只能慢慢适应。
    要说升职这件事最让他开心的,本来是单人宿舍,但他搬进去一看就知道,这地方闻欣没办法住。
    一是这栋楼本来就是男工宿舍,压根没有女厕所,二是房间两边都是集体宿舍,天天都是些光膀子的老爷们瞎晃悠,因此他只是在见面的时候顺带一提。
    正是雨下得很乖巧的日子,闻欣早起就觉得不错。
    她头伸出窗外看,喃喃道:“应该是今天。”
    边上的舍友戴亚男没听清,还以为是跟自己说话,道:“什么?”
    闻欣笑笑说:“今天雨总算小一点。”
    戴亚男附和着说:“可不是,我都快没衣服穿。”
    什么都不干,挤在一起晾就都发霉,愁得人烦死了。
    闻欣是第一次见这种天气,道:“我就盼着见太阳。”
    老家那片就不一样,大家都嫌太阳讨厌。
    两个人算是搭上几句话,不过要出门吃饭的时候还是各走各的。
    闻欣现在已经习惯,踩着水到食堂买两个馒头,一手伞一手拿着吃,在车间前咬下最后一口。
    因为布料娇气,工人们喝水都只能在外头,生怕漏出来一滴水。
    不过她也习惯了,尽量还少喝水,尤其是这种去厕所还得打两分钟伞的天气,挺烦人的。
    但要是大喇叭喊着“闻欣接电话”,她还是挺雀跃的,路过水坑人跳一下。
    说是接电话,其实就一句口信,门卫大爷道:“你男人说一点来。”
    闻欣就为这几个字跑一趟,回车间后去请假。
    她道:“不好意思张主任,我爱人有事找我,下午得出去一趟。”
    计件活是多劳多得,因此厂里人人还是积极工作的,偶尔请个假还是宽松的,张巧道:“行,什么事啊这大下雨天的?”
    闻欣心想这雨可一点都不大,满脸无辜道:“不知道,只说是急事,电话里也交代不清楚。”
    张巧点点头道:“要想讲明白得不少钱的。”
    谁家消费得起。
    闻欣也是这么想的,吃过午饭回宿舍换衣服,就迫不及待在厂门口探头探脑。
    偏偏虞万支今天有事耽误,来得晚一些,踩刹车的声音就格外刺耳,看到人就说:“等很久了?”
    闻欣摇摇头看他说:“你帽子怎么不戴好。”
    虞万支穿着雨衣,绳子没系好,风一吹就掉,满不在乎抹一下额头说:“没事。”
    哪能没事,闻欣给他拿手帕说:“擦擦。”
    又把抽绳拽得严严实实的道:“这样才行。”
    虞万支差一点就被勒得背过气去,咳嗽两声说:“要死人了。”
    闻欣尴尬地赶紧松开些,咬着嘴唇笑得讨好。
    虞万支一口气才喘匀,偏过头看后头的椅子上有水珠,扯起自己的衣服下摆擦擦说:“上来吧。”
    闻欣都没想到他有这么粗犷,说:“这也行。”
    虞万支无所谓道:“只是水而已。”
    洗衣服的时候也是水,有什么关系。
    闻欣居然哑口无言,小心坐上去,清清嗓子要说话。
    可惜雨噼里啪啦打在她脸上,整个人只能垂着头,声音在嘈杂里越发不清晰。
    虞万支没听见什么动静,说:“怎么不说话?”
    闻欣一张嘴又是一口水,呸呸两声说:“都是雨。”
    这句听得出是扯着嗓子喊的,虞万支轻笑出声。
    雨一滴一滴落下来,他的“喜事”居然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讲,直到晚饭时才不自然道:“我工作有调动。”
    闻欣咬着饼说:“什么调动?”
    虞万支一方面觉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边又有点小得意,含糊道:“就是,那个,车间主任。”
    闻欣尝试着去理解,放慢咀嚼的动作说:“啥意思?”
    她两道弯弯的眉毛蹙在一起,有一种楚楚动人。
    虞万支道:“就是让我做车间主任。”
    话出口不知怎么难为情,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能不是大事,闻欣脸鼓起来说:“值得好好庆祝的,你早说我们就去吃涮羊肉了!”
    就这菜夹饼配汤,不够隆重啊。
    虞万支了然道:“你是想吃涮羊肉吧?”
    闻欣两只手指一戳一戳,吐吐舌头说:“是庆祝。”
    眼神格外坚定,还有点馋。
    虞万支不由得想是该带她去吃的,但吃一顿可不便宜,起码得五块钱,他还没吃过这么贵的饭,看着两毛钱一个的饼说:“等发工资去。”
    闻欣才领工资没几天,说:“上回领的不作数吗?”
    虞万支无奈道:“现在已经吃一半了,你还能敞开肚皮吗?”
    倒也是,炭火小料都要钱,总得吃饱才划算。
    闻欣咬一口饼想着肉的味道说:“记得啊,下一次咱们吃涮羊肉。”
    生怕人赖掉似的,虞万支干脆把日子定下来说:“那就下个月五号。”
    闻欣在桌子底下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几天,颇有些郑重其事道:“虞万支,恭喜你啊。”
    虞万支第一次听她这么正儿八经叫自己的名字,挠着后脑勺说:“同喜,同喜。”
    表情有两分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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