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系好衬衣的每一粒扣子, 卷上袖口。
    这些事秦见月很少帮他做, 她做得甚至没有他细致。
    按了按眉心, 良久, 程榆礼说了句:“等我到了再谈。”
    他将手机搁置一边, 神色微冷,熨帖的西裤裹着修长的双腿。秦见月一边咬着鸡蛋一边打量他,清晨的光透过干净的窗落下来,照清他宽阔的身影。
    秦见月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会永远喜欢他。
    这个想法多郑重,于是嚼着蛋清的嘴巴不由停下。
    程榆礼穿好衬衣走了过来,手在漫不经心地系着领带。
    秦见月问道:“你有烦心事啊?”
    程榆礼淡道:“算不上,只不过有几个工程师办事效率太低了。说得好听点技术入股,说得不好听我花钱在公司供几个闲人。”
    越过秦见月,他走进卧室的卫生间,取出一柄手动的刮胡刀,又走出来。
    秦见月问他:“已经入股了吗?”
    “还在考察,”程榆礼把刮胡刀递给她——“帮我一下。”
    秦见月愣愣看着手里的刀,程榆礼已经闲适地在椅子上坐下,她便跟过去坐在他腿上,他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腰间。
    “不太会用,要怎么……方向……”手腕转来转去,没找准下刀的地方。
    程榆礼捏住她的手,替她拨正了刮胡刀的位置。
    刀片轻柔地剔过他下颌的青茬。动作太温柔,弄得他有点痒。程榆礼弯了弯眼,狭长眼眶里盛着淡弱的笑意:“使劲儿。”
    “我怕你疼呢。”
    程榆礼辞了职之后开了个简易的个人工作室,目前还在一个过渡阶段,跟他几个关系好的师兄接一些零碎的项目。创业是很繁琐的,他有时和秦见月讲这其中的条条框框,她也不大明白,总之将想法落实必然要经历一个较为曲折的过程。有很多时候,困难不一定体现在钱上面。
    秦见月渐渐熟悉了使用剃须刀,很快游刃有余起来,打趣他说:“以后是不是要叫你程总了?”
    程榆礼笑着说:“不必,还是老公好听。”
    收起刀片,她用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感受她的工作成果。
    程榆礼说:“今天和一个阿姨约了时间,来清理一下院子,我今晚和人谈事情。你要是回来的早,接应一下。”
    秦见月面露为难:“我可能回来还挺晚的,我那个同学聚会是在今天。”
    “同学聚会?”不提这茬他差点都忘了。微微思索,他意味深长看着她说:“不打算带我去?”
    秦见月紧抿一下嘴唇,犹豫不决,半天未吭声。
    程榆礼捏她的腰:“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就那么一点儿。”
    秦见月痒得闪开,腼腆地笑:“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程榆礼也笑。
    她说:“啊?你总不能是真要跟我去吧?”
    程榆礼斜倚在椅子上,手支着太阳穴,似笑非笑的神色:“不行是吧?嫌我丢人了。”
    秦见月抠着手指甲,闷不吭声。
    程榆礼自知等不到好话,叹一声起身道:“那我叫她改天过来吧。”
    她如释重负:“好。”
    降温季节,程榆礼套上大衣,二人一并出门,眼见外面灰蒙蒙一片,他脱掉围巾,大方地塞到秦见月手里。
    -
    今天的沉云会馆难得沉寂,闭馆谢客。是因为三春堂几位师生在馆里开了个重要会议,商讨关于戏曲节目的演出形式。
    秦见月到的时候,几个师兄师姐已经在宴客厅里坐下了。众人讨论得很是火热。见陆遥笛旁边有个位置,她便过去落座。
    花榕将手中的瓜子屑一丢:“哟,阔太来了。”
    两人自上回交锋之后,一直水火不容的状态。好在花榕和秦见月没太多同台的机会,两人也碰不上什么面。
    早料到他这副阴阳怪气的神态,秦见月都懒得搭腔,她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创作文本。
    陆遥笛凑过来看:“这是什么呀?”
    “我改了一个《风雪夜归人》的本子。”
    南钰也跟过来看:“是吴祖光那个话剧吗?”
    “对。”剧本被二人拿过去看,秦见月点头说,“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思,写的有点乱。”
    这一次是作品创意不仅仅关于剧本内容的创作,对他们的戏曲艺术来说,更重要的是舞台的呈现。
    “我想的是,既然是一档综艺节目,那它的受众定位一定不是局限于小部分京剧迷,而是下沉到青年群体里面。但是京剧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有点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意思,你送到他们耳边,他们都不一定会听。况且现在娱乐的渠道和产业越来越多,很显然大家更不会沉下心来听戏。所以我打算在舞台形式上做一点改良,主要是将舞剧或者话剧和京剧结合在一起,具体的内容反而是其次,我们需要做一点雅俗共赏的东西。起码要先打开这一部分的市场。”
    陆遥笛说:“舞剧和京剧?听起来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花榕插话道:“你这个主意我不赞同。京剧的艺术美在于古朴,在于写意。你用舞剧话剧这种现代化元素太多的东西去冲撞它,会破坏掉它内在的东西。舞蹈?舞剧?那要怎么去维持它的虚拟性?你想改良可以,但是京剧决不可以写实。”
    秦见月说:“写意和虚拟性我们肯定要想办法留下,在戏中戏里面体现,比如《风雪夜归人》里的魏莲生他本来就是一名戏曲演员,我们可以通过戏曲和戏剧的结合去展现他的一生。至于怎样融合这一点可以在后面的过程中再做细化整理,目前我只是提出这样的一个概念。”
    花榕说:“可是你这样就是在根本上破坏掉了京剧的特殊性。加入这个元素,那个元素,最后留下来的东西还剩多少戏曲的成分?那你干脆就去设计舞剧好了,还要加个京剧干什么呢?人家喜欢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迎合市场,被吸引来的观众也只是图个新鲜感,不爱听的人还是不爱听。”
    秦见月反驳说:“哪怕多吸引一个人来也能证明这个方法是有效的,四大名旦当年也演过时装戏。不破不立的道理,折子戏经典你不可能唱一辈子《四郎探母》,样板戏好听你也不能一百年以后还在唱《红灯记》,京剧没有他们无法繁荣,但我们得在此基础上想办法改革。如果永远这样停滞不前的话,京剧还能活得过一百年吗?”
    花榕正欲开口,南钰打断了一下:“见月,我觉得花花说得有道理,他的意思是你想要创新可以在剧本基础上做一些改良,但你这样引进跨度太大的西方的东西进来,可能会磨灭掉京剧本身的韵味。”
    秦见月说:“我也明白你们的顾虑,我只是希望多一点人来听戏。我们如果不能走到群众中去,那不管怎么改良都只不过是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打转。大家根本就听不懂,就根本不会有人来听。再怎么改得登峰造极意义又何在呢?”
    花榕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说白了京剧本来就是上流圈子玩儿的东西,你打磨精进你的艺术,人家听不懂是他们的问题,你怎么还怪起艺术来了。”
    秦见月说:“艺术当然没有错,艺术本身没有错,可是一个事实,不顺应时代发展它注定就会被淘汰。听戏的人越来越少,那么会不会某一天它也会变成博物馆里的一段历史,我们不应该为怎么传承想想办法吗?”
    花榕冷笑一声,“你也太夸张了。”
    “我认为你这样还是在自欺欺人,”秦见月说到后面声音有点激动颤抖,“你不爱听也得承认,我们这一行都快成为夕阳产业了,现在的社会就是很浮躁,很快节奏,大家都喜欢刷小视频,听流行音乐,没有人会静下心来听慢慢悠悠的京剧。你可以说听众的审美趣味不够格,但京剧本身缺乏创新也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没办法回到一百年前那个戏曲鼎盛的年代了,时代注定回不去,人却在不停往前走。想要传承它的艺术价值,不是单单就靠我们这些唱戏的动动嘴巴唱唱曲就可以的,关键是在于怎么样招揽更多的听众,故步自封不是一件好事吧?”
    自古以来,关于艺术性和商业性的架就打个没完。两个人立场不同,各自有理。
    说了半天,南钰被秦见月说得颇有些动摇。陆遥笛还是迷迷糊糊想上前劝架。
    最后,花榕倒了杯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没应声了。
    《风雪夜归人》的剧本被秦见月回收,她说:“可能是我的想法比较偏颇,无论如何大家肯定都还是希望京剧越来越好的,至于具体的创新方案我们可以再讨论讨论。”
    陆遥笛说:“好啊,你要是改好了可以再发给我们看看,我和师姐最近也在写一个戏。”--------------/依一y?华/
    南钰扶额,唉声叹气说:“哎,能不能别提了,小学生作文写得都比你好。”
    陆遥笛气得捶桌:“不用这样瞧不起人吧?!”
    两人一打趣,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孟贞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她搓着冻红的手,摘下围巾,“大老远就听见你们聊得这么热火朝天呢。”
    见老师的围巾上沾着几粒雪花,秦见月惊喜往外望去。
    鹅毛大雪落在枯衰的柳条上,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白。
    秦见月和花榕又把各自的想法跟孟贞说了一遍,孟贞想了想说:“见月的主意不错,花榕的担忧也有道理,上次也说了,这个节目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展现机会。最好不要做成平平无奇的戏曲类型,那这样跟我们这天天登台唱戏也没两样。咱们班里年轻人多,我希望你们可以用你们年轻人的思维去思考,拿出新颖的创意和想法。有思考和碰撞都是好事。”
    孟贞指着见月的剧本说:“不管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良,还是创作新剧,我们首要义务是做好传承,这个节目制片人是我一个同门的朋友,不算是咱们内行人,也就是微微懂点戏,他也是希望通过这档节目把我们的戏曲带到大众面前。”
    “所以说大家不要限制自己的能力,尽可能去发挥想象,有时你以为是破坏,反倒能折腾出朵花儿来,顾虑多了束手束脚,倒是把自己框死了。”
    “好吧,那先就这样,距离节目播出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还是可以进行一些充分的交流。当然了,没必要的低级吵架就别发生了。”
    孟贞说完,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花榕。
    花榕的表情是敢怒不敢言。
    快要入夜,日暮西山,雪花变得密集汹涌起来。站在浑浊的雪潮之中,秦见月隐隐见到那轮薄雾中的太阳,犹有余晖。
    商务车开到跟前,她跟几个人一同钻进车里。
    花榕缩着肩喊冷。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水。他瞄一眼在后座发呆的秦见月。
    “我觉得阔太说得有点道理。”
    秦见月抱着臂,也觉得冷。脖颈间的鸡皮疙瘩蹿了起来。她裹上程榆礼在早上临别时给她塞过来的一条围巾,上面还有他暖融的气息。
    她淡淡说:“其实我觉得小榕子说得也有点道理。”
    她也礼尚往来给他取了个阴阳怪气的别称。
    前面的男人失笑一声,而后意味不明地嗟叹。车中陷入沉寂。
    秦见月想到什么:“对了师傅,我到小观园餐厅。”
    她要去参加同学聚会。
    司机应了一声:“好的。”
    同时,陆遥笛又开启了新话题:“对了见月,你们去哪儿蜜月了?”
    秦见月答:“浮西岛。”
    “哇我超级想去的!!是不是特别美?看极光了吗?”陆遥笛兴奋得眼睛都冒星星。
    “看了,还有火山、冰川。很美。”
    陆遥笛从前面伸过脑袋,“好羡慕啊,有没有照片。给我看看。”
    秦见月便把手机递过去给她。
    “太羡慕了,我也好想和有钱人结婚啊。”陆遥笛一边翻看一边心直口快地感叹。
    ……原来她羡慕的是这个。
    花榕呵呵一声:“行,结吧,以后就是阔太一号阔太二号了。”
    陆遥笛骂骂咧咧,伸手去拧他的嘴,花榕发出惨叫。
    手机被递还给见月。
    被翻阅的相册停留在那张火山背景的照片。
    秦见月的发在风中凌乱着,因为唐突的呼唤而眼神无辜,苍白的颊,黑色的衣,火色的熔岩。夸张的色彩碰撞,构成这张很特别的风景照。
    在照片里,她终于领会到他所说的“具象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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