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阿兄出走了。

    走的时候,拿走了家中一半的积蓄——那些都是换成美玉和珍珠,藏在母亲曾经卧房的暗格里的。

    那天早上,父亲咆哮声在偌大的庭院中回响,

    各种诅咒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冒出来,其用词之恶毒仿佛诅咒的对象不是与他血肉相连的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我从没象那一刻一样讨厌过父亲。

    甚至于,我开始怀疑那个满嘴脏话的男人并不真是我父亲——记忆中,那个宽厚慈爱的父亲——而是某个道行高深的狐妖野鬼冒充的。

    家乡老人们平时说的故事中不是有吗?

    山野的妖怪和野鬼经常会摄取人的灵魂,然后,披着受害者的人皮混迹于人间。

    晚上躲在自己房间的房间里,我开心得睡不着;一遍又一遍为阿兄祈福着,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在外面一路平安,顺遂。

    没带上我,我一点不怨。

    我家是商人,父亲祖父都是从做游商起家的。自孩提时代就熟悉的家族发迹史让我明白,风餐露宿的行商生涯艰苦而危险,显然不合适携带女眷同行。

    两个月之后,

    美艳的继母生产了——是个男孩,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父亲兴奋之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新生儿,整天抱着小儿子笑。

    到这时,继母在家族中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之前还会为我报一声不平的叔叔伯伯婶娘姑姑们,自此全都闭紧了嘴巴。

    从这一刻,我以切身的苦痛弄懂了什么叫——母凭子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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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开始,亲如一家人的乳娘被打发走了;

    然后,情同姐妹的丫鬟们被卖掉了;

    再接着,一箱箱绫罗绸缎从我的房间抬去了继母的房间,很快变成件件华服,穿在后母身上,赢得父亲无数的赞誉和更多的宠爱。

    母亲留给我的珠宝被没收了,美其名曰‘代为保管’;可没多久,就出现在继母的发髻上。

    我去找父亲理论,却只得到父亲的责难,指责我不懂事不孝顺——后母也是母;做儿女的向母亲奉献一些饰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我气结,

    大哭着回房,哭了通宵。

    继母知道了;

    第二天,看着我哭红的眼睛冷笑着道:既然晚上睡不着,就干点活吧!

    什么活?

    舂米!

    没去壳的谷物倒在偌大的石盆内,用又长又重的木头一下下砸。

    不能砸轻了,轻了,谷壳脱不出;

    也不能砸重了,重了,谷物会给压扁,就不能吃了。

    我从没干过重活,当然不懂该怎么做。所以,第一晚就耗损掉一半。

    父亲下令将我一顿好打,

    用了一个绝对光明正大的理由——糟蹋粮食。

    ‘糟蹋粮食’在以农为本的大汉,属于会遭万夫所指的罪孽!任谁都挑不出理。

    第二个晚上,还要舂米。

    打了?

    受伤了?

    可活还是得干——否则,不给饭吃!

    饥饿,是如此的难熬,

    竟让我在伤痛的情况下还能坚持着把米舂完——而且成绩比第一次好了许多,这次,只损失了三分之一。

    我进步了!

    但还是免不掉一顿打,因为那个三分之一。

    第三晚,四分之一。

    第四晚,要舂的米量,多了一倍。

    第五晚……

    十天后,

    当听到消息的堂姐急匆匆自婆家赶回、拉着我起满了新茧的手放声大哭时,

    我竟能笑着反过去安慰她:别哭,别哭。既然这么艰难都熬过来了,以后的情况只会慢慢变好;至少,总不会更糟糕了吧!

    听了我的话,堂姐含泪笑着点头。

    可生活以其狰狞的面目告诉我:我当时——太乐观了!

    那年冬天,父亲在摸黑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腿上划开一条大口子,又淋了雨,到家就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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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夏天,当看着父亲的棺椁被抬出家门,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明明是盛夏季节,我却一直在打寒战。

    原以为对父亲早已绝望,所以对他的离世应该不会多难受,

    但待事到临头,才知道那种痛刻骨铭心——不管他后来待我多不好,我都无法象他对我那样看待他;毕竟,他是身边仅存的直系血亲了。

    身边,年轻的继母在嚎啕大哭。

    可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她哭得十分十分假。

    她还如此年轻,如此靓丽动人,天知道能守多久。

    她的儿子还小,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上头又没公婆长辈主事——这个家,已完全成了她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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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我和所有族人吃惊的,正值青春的后母并没忙着改嫁。

    不过,很快整个家族都看出了其中的猫腻:继母娘家的兄弟子侄开始在父亲留下的铺子中出现。没多久,甚至连田庄的管家也换成了继母的亲戚。

    就算明知道不对,但我能怎么办?

    兄长出走至今,生死未卜。父亲名下只有小儿子一个继承人。继母作为继承人的生母执掌家业,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我,只能敛眉低头,尽量不在继母面前出现——在自己的家里,活得象一抹影子。

    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

    我愕然发觉无论我怎样谨小慎微,怎样吃苦耐劳,怎样逆来顺受,日子却越来越难过了起来。

    特别是继母看我的眼光,总带着厌憎和古怪。

    我想不通。

    如今,她已经占尽了家业;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到底能碍着她什么,以致于处处针对我?

    这个疑惑放在心里许久,

    直到有一年年末堂姐回娘家省亲,借故将我叫到堂叔家才得以解开。

    原来,是因为我的婚事。

    大汉崇尚早婚,法律规定女子过龄不嫁,是要追究父母家族责任的,还要课以罚金。

    我很难嫁吗?

    当然不是。

    华夏大地上的人口比例永远男大于女。所以,从来只有娶不起妻的男人,绝没嫁不出去的闺女。

    而且按照风俗和律法,嫁女儿的一方还能到手一笔聘金。

    这就奇怪了,继母还在为什么恼火呢?

    经过宗亲们的解释,我终于搞清楚了:问题的症结在于——嫁妆。

    我并没多少姿色,本就谈不上抢手;

    又因为幼年失母,父亲的不重视,未能如那些得宠的女儿一般有机会学习才艺,接受良好的教育。

    再加上父亲与嫡亲的阿兄都没了,家里是没血缘关系的继母当家。所以,肯要我的人家必定不愿付出高额的彩礼。而我们家族,对嫁女儿的陪嫁数额是有规定的;只许比规定的数目多,不许比规定的少。

    于是对继母而言,

    我就成了个必然会影响她荷包饱满程度的——赔钱货。

    说实话,

    若继母能完全做主的话,

    为了省钱或者赚钱,多半会把我送给娘家的鳏夫当填房,或者嫁给外头的有钱老男人当小妾。

    可惜,她不能!

    大汉地方官的职责中有一项内容是‘官媒’,专门监督地方上的婚姻状况。

    这当然不是说汉朝的官吏会随意插手百姓的家务事,到处地乱点鸳鸯谱;而是指在某些不正常的情况下,地方官有义务强力介入,以维护华夏的公序良俗:比如:超龄的未婚女子,就会被地方官们强行许配嫁掉;当然,官府会免费提供些陪嫁。

    还有些别的特殊状况,官员也会干涉。

    比如我这类失去双亲又没同胞兄弟、在后母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孤女的婚事,就必须上报到县里,由县官派人来核定婚姻是否恰当——这也是官家对孤儿们的一种保护吧!

    所以,我非但是个赔钱货,还是个甩不掉的包袱——继母即使可以打通族里的关节,也不可能将影响力延伸到官场上去。

    知道这些,我稍微安了点心。不管怎么说,我不用担心后母会把我嫁给傻子、残废或土埋进半截的臭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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