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家前,夏先生说过:“这世间凡遇鬼怪妖邪者,都可去寻阿箬解困,她也好认,青衣背篓,性子倒是有几分古怪,但人却是有大本事的。”
    碧青的衣裙还有竹篓……
    “阿箬!”青年扬声,可惜嗓子哑了,那声音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听见,只能焦急地不断喊着对方的名字:“阿箬,阿箬!”
    少女总算听见了,她侧过脸朝他看来,浅浅一笑,圆圆的鹿眼中跳跃着火光,尤其明亮。青年以为自己要死了,又在下一瞬回到了风止雪停的琉璃罩内。
    他捂着狂跳的心口不住咳嗽,看着阿箬的眼神也古怪了几分。
    “你来找我的?”阿箬也不看他,低头拍了拍竹篓上的雪渣。
    “我若是寻死,哪处不能死!”青年话语中难免有些埋怨之意,却见对方根本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给竹篓扫雪,于是盘腿坐在原地,沉着脸色道:“是在下唐突,给阿箬姑娘赔不是。在下是胤城少城主隋云旨,特来请阿箬姑娘救命的。”
    “知道。”阿箬摸了摸竹篓盖子道:“来找我都是想救命的。”
    隋云旨闻言,特提了夏峥:“我母亲重病卧床,府上请了夏半仙,他说是有妖邪作祟母亲才一直不得好转,所以让我来此处寻姑娘救命。”
    “不认识。”阿箬并不记得夏峥这号人物,便道:“我在这里三十年了,还以为知道我的人都死了呢。”
    “三十……年。”隋云旨借着火光悄悄瞥了阿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张年轻的姑娘脸庞。她长得标致,身形玲珑,尤其一双眼又圆又亮,显出几分天真无辜,若放到城里去,必是要叫人当成谁家未出闺阁的富贵小姐被人拐出来了。
    察觉到过于炙热的视线,阿箬的手轻轻盖在竹篓上方,回眸瞥了隋云旨一眼,见对方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打量也不恼,反而扬唇一笑:“我好看?”
    隋云旨愣怔,回过神来,尴尬地点头。
    阿箬见他点头,自己垂眸抱紧了怀中的竹篓,却道一句:“没见过世面。”
    隋云旨:“……”
    这女子果真如夏峥所言,她性子有些古怪。
    片刻沉默,叫隋云旨有些心焦。
    阿箬见篓子上的雪都被拍干净了,这才露出一抹笑容来,隋云旨看见,心中忽而漏了一拍。
    这笑容与方才对他说话时露出的很不一样,温温柔柔的,从眼神流光中就能分辨出她的高兴是真心还是假意。
    阿箬察觉到隋云旨又朝她看了,心想这青年也未到二十,的确没见过多少世面。她在天际岭三十多年,期间也不是没人找过她,否则不可能隐世这么久还有人能说出她的名号来,只是先前来找她的人都没什么运气和毅力,故而从未叫她见过。
    她不是个多善心的人,不会在知道旁人遇到难处来找自己时便立时现身,主动跟过去帮忙。
    阿箬道:“事分轻重缓急,我在这儿种了花,算着日子应当也要开了,你等我的花开了我再与你去胤城救你母亲吧。”
    隋云旨闻言,焦急道:“我出城已有一个多月,母亲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还望姑娘早日随我离开,你也说轻重缓急,难道我母亲一条人命还比不上一朵花吗?”
    阿箬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理所应当道:“你母亲的命当然比不上我的花。”
    “你!”隋云旨一顿,又觉喉咙痛得厉害,咳嗽了起来。
    “有求于人,便受制于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阿箬问完,昂首看了一眼结界外黑蒙蒙的夜空,不知瞧见了什么突然抱着竹篓起身。
    她抬脚踢雪灭了火堆,又露出高兴的笑容道:“算你走运,我的花好像开了。”
    阿箬将竹篓背上,提起裙摆便往靠北的方向跑,偏那挡风的琉璃罩跟着她一起挪动,隋云旨也只能连忙跟上。
    他跟在阿箬身后,瞧着那纤弱的身形轻飘飘地踏在雪面上,而他自己双足却沉重地陷进了雪里,又想起她说她在这里三十年了,看上去却比他还要小上两岁,心里豁然起了个令人发毛的念头。
    阿箬……怕是个死人。
    那邪祟之物,大抵也是有邪祟之物才能镇压的。
    “我听人说,那花儿玉盘大,花瓣晶莹,花蕊在夜里还能发光呢。”走在前头的阿箬突然开口,她声音很好听,若是低声说话便叫人有种情人呢喃的错觉。
    隋云旨猜到她的身份,心里越发慌张,到底年轻,便没忍住开口附和,减少心里的恐惧。
    “是吗?我还没见过会发光的花。”隋云旨道。
    阿箬继续朝前小跑:“我闻到它的味道了,清雅微凉,有些好闻,和你身上的味道也有些像。”
    隋云旨闻言,连忙低头闻一闻自己的袖子。他入雪原来不曾洗漱过,身上滚了许多雪渣,除去冰凉的雪味儿便是一些污垢的味道,哪里好闻?
    阿箬一笑:“你喜欢吗?”
    隋云旨:“……”
    他并不喜欢自己现在身上的味道,若能回去胤城,便叫丫鬟沐浴更衣,点燃上好的春晨香,那味道才能叫人喜欢的。
    可旁人问了,他也只能顺着对方回答:“尚可。”
    结果阿箬脚步一顿,回头不满地瞪了隋云旨一眼:“你好奇怪,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
    隋云旨:“?”
    到底是谁奇怪?
    阿箬撇嘴:“我又没与你说话,你莫打岔!”
    忽而一阵凌冽的寒风从前吹来,扬起了阿箬的发丝,也吹乱了隋云旨的心神。
    不是与他说话?
    他四下瞥了几眼,乌黑的夜里除了他们两个,哪儿还有其他人?
    隋云旨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几阵风过来,他也闻到了方才阿箬所说的,清雅微凉的花香了。
    第3章 落金城:二
    骤雪迷眼,风啸如鬼哭狼嚎,结界外的世界模糊成一团,根本叫人看不清方向。
    阿箬没再继续说话,隋云旨也安静地跟在后方,只是想要追上对方颇为吃力,走到后来他离阿箬越来越远,堪堪吊在结界尾部。
    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阿箬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
    隋云旨只觉喉咙干疼,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到这一处那微弱的香味稍稍变浓。
    他朝身边的女子看去,只见对方一只手掌心朝上摊平,另一只手在手心里写写画画,片刻便收手,左手攥拳,结界在这一瞬消失。
    隋云旨险些没站稳,阿箬瘦弱的身形也晃了晃。
    他开不了口,也问不出对方为何要撤下结界,在这一刻,那碧青的身影像个普通人般,在风雪里迅速弯下腰稳住身形。
    她身后背着巨大的背篓,足有半人高,在阿箬弯下腰时,背篓更是往下沉了沉,她像是背着千金负担,双足很快陷入了雪地里。
    阿箬也没去管隋云旨的死活,她只将攥紧的左手放在前方,顺着掌心温度指示的方向匍在雪地上慢慢爬过去,离目的越近,她的心跳得就越快。
    过了好一阵子,阿箬才看见了那朵花的形状。
    雪原中巨石外结了厚厚一层冰,看上去像是墨色的冰块,于白雪中偶尔冒出几个石尖。阿箬记得大致方位,她将那颗种子种下时,特地在它依附的石块旁做了记号,只要那记号与掌心对上,那便没找错了。
    黑石之下总有一角是风雪吹不到的地方,一朵碗口大的莲花开了足上千片花瓣,晶莹剔透,因着花蕊是鹅黄色的,故而那花似乎也泛着淡淡的金光,幽香由它传来,不远不近,正好离阿箬几步之遥。
    她连忙走过去,双膝跪在了石块旁,弯下腰仔细去看那朵花。
    花瓣完整无缺,花蕊也在石缝细风中颤颤,落下的黄色蕊粉像是一粒粒微末发光的灰尘。
    阿箬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花蕊,指尖的蕊粉随风飘去,残余微凉。
    “它开得真好。”阿箬藏不住语气中的兴奋道:“我种了十三朵,没有一朵有它开得这么好。”
    隋云旨艰难跟上,也双膝一跪,几乎扑在了石块上。
    他望了一眼那朵花,有些眼熟,随后才从记忆中翻出了与之类似的花朵模样,心中震撼,就连看向阿箬的眼神也变得敬佩了起来。
    难怪她说花比命贵。
    “这是源莲?”隋云旨的声音沙哑难听,见阿箬点头,更是惊讶她方才说,她种了十三朵源莲。
    源莲为世间罕见之宝,无毒亦不可治病救命,它有两项用处,一是使人容貌不衰,二是使尸体不腐。源莲不可服用,只能带在身旁,这花在盛放时摘下百年不会枯萎,通体微寒,只要不叫人破坏了去,它的作用便一直有效。
    隋云旨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幼时听母亲说过,而母亲也有几本稀奇古怪的异志,里面有画图的。他当时看见源莲的模样,还玩笑过一句将来若富可敌国必要买来这一朵花,让他母亲永葆青春,而今他坐拥金山银山,却连母亲的命都救不了。
    隋云旨的心中一瞬酸涩了起来。
    阿箬不知他内心想法,她怕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破坏源莲的花瓣,便早早撤去结界。
    她双手插在了源莲的根部,手掌慢慢展开,有细细的风在她手指周围吹出,像是冰刃般割裂了源莲周围的风,两股风对峙片刻,阿箬手心的风取得上风。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风力,改变风的风向,旋起的风像是海上风暴卷起的弧度,与外围对抗,却将内里保护得完整。风卷成了小小结界,阿箬才用指缝夹住源莲根部,稍一用力便将它连根拔出。
    隋云旨也紧张了起来,他想等他出了这雪原,阿箬治好了他母亲,他必愿割舍一半家产送她,当做诊金,也要买下她这朵源莲。
    阿箬捧着源莲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足下也开始生风,衣袂翩翩,裙摆飞扬,与方才取源莲一般的方式反方向与这饕风对抗,不过几个眨眼,巨大的结界再度形成,而她手心的力道也放松了。
    掌心结界消失,二人再度置身于安全的琉璃罩中。
    阿箬原地盘腿坐下,她将源莲放在裙子上,解下竹篓,打开篓盖。
    隋云旨离她不远,有些好奇她篓子里装了什么东西,眼神欲打量,转瞬便被一道雪花迷了视线,他连忙吃痛地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阿箬拍了拍手中雪,眼神警告地瞪他。
    隋云旨撇嘴,没再靠近。
    方才还凶巴巴瞪他的女子,扭头面对竹篓转瞬换了张脸,她眉眼弯弯,一双鹿眸亮晶晶的,嘴角扬起一抹憨甜的笑意。
    她捧着源莲,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篓子里,双手在里头还整理了一下,轻声细语地问了句:“香吧?”
    隋云旨:“……”
    她到底在和谁说话?
    结界内一阵静谧,没有人回阿箬,她也不甚在意,盖上竹篓的盖子后,她又重新将篓子背在了身后,侧过身来看隋云旨,微微挑眉道:“走吧。”
    隋云旨回神,知道她这是要与自己回去救母亲了,连忙拍去雪渣,揉去眼睛上的冰花,他对阿箬道:“多谢姑娘!”
    “救活了再谢。”阿箬嘟囔,双手拉紧肩上的带子,小小的身形背着过大的竹篓,心情颇好地一蹦一跳往反方向走。
    来时迎风,去时背风,加上身在结界中,二人回去的速度倒是比隋云旨自己摸索来的速度快上许多。
    快出天际岭时,隋云旨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这些天不吃不喝全靠一口气撑下来,脚下的雪越来越薄,浑身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周围的风雪弱了许多,结界外勉强能看见百步以内的面貌,雪原如一个个波澜的山丘,望不到尽头的白。
    “阿箬姑娘……”隋云旨的声音如被刀割坏了嗓子,他努力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双腿一软,整个人栽进了雪里,只留下一句不知对方是否能听见的:“去胤城,救我母亲吧。”
    阿箬听见他摔倒的声音,回头朝对方看去,结界内一立一倒两道身影,隋云旨没动,阿箬也没动。
    灰蓝的天空中急速飞下了一只海东青,那海东青盘旋于结界上方,焦急地不知门路,对着阿箬的结界便是一通乱撞。
    阿箬抬头看了一眼海东青,再看一眼只剩一口气的隋云旨,眨了眨眼道:“罢了,就当是积福。”
    海东青还在扑腾翅膀,阿箬看也不看它,弯下腰将隋云旨翻了个面,免得他在雪地里闷死,又看见他脸上蒙着的布条已经脏污被冻硬,于是她抓着布条用力一扯,露出了隋云旨完整的脸来。
    青年看上去岁数不大,比他的身形给人的感觉更年轻一些,面庞生得极好,鼻梁往上冻得通红,原本闷在布条下的脸还是白嫩的,一看便知娇生惯养着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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