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尚未念咒, 此刻的杨姝还能断断续续说出话来。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急切道:“对啊,这具身体是杨姝的,你如果现在就杀了我,她的身体没有灵魂依托就是一具尸体,从此以后杨姝就真的死了。”
    听到那人这样说,齐宇林更是崩溃地朝阿箬的背影跪下,他道:“请阿箬姑娘救救姝儿吧,她不能变成银仙儿,若这具身体死了,她还如何能回来呢?”
    阿箬眉头紧蹙,她绞杀岁雨寨人的阵法并未消散,杨姝莫名其妙变成了银仙儿的确令人唏嘘遗憾,这是她轻信他人付出的惨痛代价,阿箬也没有办法帮她。
    于她而言,能救则救,不能救则弃。
    阿箬道:“我不会换魂之术。”
    她不能给杨姝和眼前这个岁雨寨人换魂,也不能为了将杨姝的魂魄换回来,再给对方一线生机,这次她抓住了对方,难保下一回还能这么走运。
    齐宇林知道她不会换魂之术,便是留住了杨姝的身躯也无用,他不是头脑混沌之人,自知这会换魂之术的妖方才还想用他的身体逃离。这么多年来,也不知白月城中有多少人遭殃,今日放了他,来日还有别的人会与杨姝一般受苦受罪。
    齐宇林忽而想起了那日的周夫人,疯疯癫癫地在众人面前说自己是银仙儿,最后跳湖而亡。他浑身发寒,到了嘴边为杨姝求一具全尸的话卡住,竟无法说出口。
    见齐宇林不再为自己求情,披着杨姝身体的男人顿时破口大骂了起来:“这世间的男人果然薄情寡义,你口口声声说爱杨姝,竟然眼睁睁地看她去死也不肯救她,懦弱!无能!废物!”
    齐宇林被骂得一声不吭,即便他心里知道眼前之人已经不是杨姝了,可是听到杨姝的声音他还是会自责愧疚,备受折磨。他双手捂住了耳朵,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杨姝,不要心疼她,不要在意她。
    阿箬不愿再听到一个临死之人的胡搅蛮缠,口中低声念着咒语,一句归来,惊起了满林的金色星芒,那些微光浮动于野草高树之间。每一粒金色的仙气都像是落入凡尘的细沙银河,光芒之中缀着无数由仙气化作的星星,那些光芒从大地之中渗出,扫过草叶,贴在了寒熄的银纱外衣上。
    狂风停止,结界也消失了,立秋这日夜里吹来的风仍旧如火般炎热,齐宇林跪在草丛中,震惊地看向不远处掉落的杨姝身躯,方才他在这具身躯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的魂魄。那男人三十左右,相貌普通,被那些金光撕裂成一片片,随风化成了烟雾。
    齐宇林只要想到曾有这样一个男人占据着杨姝的身体,心里便一阵泛酸恶心,忍不住干呕了起来。他艰难地爬起,朝杨姝跑过去,倒在草丛中的少女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的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却在这炽热的夜晚里迅速凉了下去。
    齐宇林抱着杨姝的身躯,似是感受到了她就在他的怀中死亡,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明明知道真正的杨姝未死,却仍旧止不住内心的悲痛。
    阿箬收了结界后便感受到了这股火风的热意,她回身小跑到寒熄身边,见他身上的灵光尚未完全进入体内,如一只只萤火虫环绕在他飘动的袖摆上。
    白骨埋入土地,穿过这些泥土浮上来还需一些时间,最后的那几丝更是飞得很慢,一点一点地往寒熄的身上附着过去。
    寒熄闭上了双眼,正在等待所有仙气回归。阿箬见到有一粒金光似是粘在了寒熄的睫毛上,随着他的呼吸睫毛颤动而颤动,黑暗的深林中就连月光都不能照入,唯有仅剩的几缕仙气照明,寒熄睫毛上的那一点,是最亮的。
    那道金光照亮了他的脸,光芒让他半张脸回到了往日神明光辉之中,另外半张脸还隐藏在夜色之下。
    阿箬听着他的沉沉的呼吸,见那睫毛上的一点亮光闪闪烁烁,心想有东西挂在上面应当会痒吧?于是她伸手对着那点金光轻轻碰了一下。
    金色的仙气顿时灭了下去,阿箬的手指像是触电般收回,一股热流顺着方才的触碰沿着她的指尖几乎麻痹了她整条胳膊。电火窜上心头,阿箬的心跳加剧了。
    寒熄睁开了眼,眼神从疏离冷淡慢慢回温,再看向她时,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他朝她浅浅一笑,好看的桃花眼微眯,似乎在说她调皮,不该碰他的眼睛。
    不远处的脚步声传来,杂乱地朝这边靠近,一行人的手中举着火把灯笼,在这荒芜且阴森的乱葬岗上排成了一条蜿蜒爬动的火蛇。一声声寻人的呐喊传来,有人听见动静看见了他们,不一会儿火光便将此处围绕。
    领头的是周大人,他身后跟了至少三十个官差,还有几十个杨府家丁,杨家夫妇也在其列,包括齐卉。
    他们听到了齐宇林的哭声,连忙朝他靠近,杨家夫妇瞧见倒在齐宇林怀中血色尽褪的杨姝,倒吸一口凉气后险些晕了过去。
    杨夫人身子一歪,倒在了杨老爷的怀中,悲痛道:“姝儿!我的姝儿啊!”
    杨老爷也在发抖,可他理智尚存,再看向阿箬与寒熄的眼神是恨极了他们。他指着阿箬与寒熄,对家丁吩咐道:“抓住他们俩!别让他们跑了!”
    “齐宇林!我将姝儿交给你,你不好好带着她在云湖看烟火,为何要带她来城外!还害得我姝儿、我的姝儿……”杨老爷一脚朝齐宇林的背心踹去,悲憾道:“为何我姝儿会遇害,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卉见自家儿子被踹,立刻上去拦住了杨老爷,道:“杨兄,听听子期怎么说吧,他是将姝儿看得最重的,一定不会害了她啊。”
    齐宇林还在抹泪,眼见着杨家人各个拿着棍棒朝阿箬和寒熄走过去,连忙开口:“不关他们的事,不是他们杀了姝儿,不是……”
    “不是他们?姝儿明明说过这个女人是妖道,要抓她炼丹,要害她性命的!齐宇林!你是不是被这妖道迷惑了眼,成了他们的傀儡,才害得姝儿命丧此地!”杨老爷气得夺过一旁官差腰上的剑,架在了齐宇林的肩上:“说!是不是你害了姝儿!”
    “杨兄!”齐卉生怕杨老爷气急攻心失了手。
    齐宇林摇头,他没放开杨姝,却又不能眼看阿箬和寒熄受难,他道:“不是他们,是、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换了姝儿的魂魄。杨伯父!我与姝儿自幼一同长大,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姝儿痛一分,又怎会帮着外人害她?之前在姝儿身体里的根本不是姝儿的魂,真正的姝儿在……”
    齐宇林顿时止住话音,他瞳孔剧烈颤动,眼看着周围几十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他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要如何说?当着这些人的面告诉他们,真正的杨姝已经变成了若月馆中的银仙儿?他们会信吗?不信便当他是疯了,若他们信了呢?今后他们该如何看待杨姝?杨姝又是否能接受事实,接受他们的指指点点度过余生?
    不!不能说!
    若说了,杨姝便真的不能活了。
    “你说啊!哑巴了?!我倒要看看你要说出什么疯话来!”杨老爷弯下腰去扶杨姝的尸体,老泪纵横:“我的姝儿、姝儿啊……”
    齐宇林矛盾的心情割裂了理智,他跪在地上无措地任由杨老爷与杨夫人抱走杨姝的尸体,却为阿箬和寒熄辩解不出一句。
    杨夫人搂着杨姝的尸体跪坐在一旁哭泣,杨老爷护着她们娘儿俩,伸手指向阿箬与寒熄,咬牙切齿道:“给我打!把这两个妖道活活打死!”
    “杨老爷……”周大人正要开口,杨老爷便道:“周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妖道在你衙门关了数日,屡屡被她逃出,若不是你们衙门看管不严,我姝儿又如何会丧命?”
    “先有我妹妹当众跳湖,死的不明不白,再有我姝儿屡屡遇害,如今也死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要打杀这两个害人的妖道,难道你还要为他们求情辩解?!”杨老爷句句诛心,堵得周大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周大人也无法确定当初是不是他被阿箬诓骗了,如何他们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周府,如何他们就杀了杨姝?
    再看哑言的齐宇林,周大人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不是姝儿,阿箬姑娘没有杀错人……她、她是无辜的。”齐宇林只能说出这句话,来回重复,再多的便咬死牙关不肯多言。
    “打!给我打!”杨老爷声如洪钟,惊起了一林夜雀。
    阿箬见那几十个举着棍棒朝自己过来的家丁,立刻牵住寒熄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她站在人前,从怀中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银光闪过她冷静的双眼,她道:“神明大人,后退。”
    寒熄垂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许多混沌的记忆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那是他被阿箬背在背上的三百余年,他还是一具白骨,仙气散落天地各处,但总有一缕光照入黑暗的篓中,隐约可见的身影,便如此刻一般。
    青绿衣裙,力气奇大,她能背着一副白骨跋山涉水,背着一副白骨勇斗恶人,将他护得好好的。
    其实这一路上来,除了碰到岁雨寨的人,他们很少身涉险境。阿箬不喜欢麻烦,她避开几乎能避开的所有战争纷乱,可真正遇上危险时,她的后背便是最大的弱点。
    旁人的刀枪棍棒落在她的身上,她因不会死,故而不怕疼地往前冲,但只要有一个人碰到了她的背篓,她一定会立刻缴械投降,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先确保寒熄万无一失地安全,再伺机反杀。
    即便如今的寒熄,已经不是白骨了。
    他早就不是了。
    可阿箬仍改不了这个习惯,之前遇见流兵截道她也是这般,先将寒熄护着,叮嘱他后退,再自己冲到前头去厮杀。
    几个人尚有出其不意赢的可能,几十个人一并冲过来……她会赢的,寒熄知道她会赢,但也一定会受伤。
    不会死的疼,就不疼了吗?
    几十根棍棒长刀在火把的光芒中朝他们越来越近,这一瞬所有人的声音、动作都在寒熄的眼里变得奇缓无比。他听见了阿箬的心跳,屏蔽那些他不愿听到的嘈杂声,阿箬的心跳有些快,她也一定是紧张、害怕的,只是故作坚强罢了。
    阿箬眼露锋芒,想抬臂去挡这几棍子,再反手将匕首刺出去。
    先解决最前面的一批,再设结界护身,伺机逃离。
    她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这迎头一击了,棍棒划破长空的劲风吹开了阿箬额前的发,却在下一瞬被一片片碧青飘零的竹叶迷了眼。那些叶子带着青涩甘甜的香味儿,似是一场雪,簌簌落在了杂草丛中。
    鹿眸圆睁,她愣住了。
    非但阿箬,在场的所有人都失了神,尤其是那些举着刀枪棍棒朝阿箬冲过来的男人们,他们的手中徒然一空,利器化作飞零柔软的叶,顺着燥热的夜风吹散。
    幽冷的香味从身后传来,有一片叶正好落在了阿箬抬起护身的手臂上,宽大的叶片纹理清晰,她很熟悉。
    这是箬叶。
    箬叶温柔地拂过阿箬的发与脸,轻飘飘地散在她的周围,触地而发微光,形成了不可攻破的屏障。
    腰上忽而一紧,阿箬被迫往后退了半步,后腰贴上了寒熄的腹部,他的手臂横在了她的腰间,使得她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
    危机急转而下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就被人化解,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阿箬握着匕首的手还在颤抖,他们的手还牵着,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双睁大的鹿眼被风吹得有些干涩,她眨了眨眼,再回眸朝身后人看去。
    寒熄很高大,她的身量堪堪到他的肩膀,只要他想,他可以将阿箬完整地抱在怀中,不露出一点儿身躯来。此刻他也是这样做的,阿箬被寒熄宽广的袖摆遮住了大半边身子。
    那银纱袖摆上浮动了流云,似水似雾,被风吹薄的云偶尔露出阿箬墨绿色的衣摆。
    他不再像过去总朝阿箬浅浅笑着,又偶尔开花叫她高兴的神明了。
    寒熄的眼神冰冷,看向世人如低微的蝼蚁,好似只要他此刻轻轻吹一口气,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都会化作灰烟,就此消失。
    便是阿箬也从未见过他动怒,眉头未蹙,亦足够震慑人心。
    薄唇轻启,寒熄道:“不许,动我阿箬。”
    第84章 与仙醉:十六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曾见过真正的神明, 亦不敢去肖想神明降世,在看见漫天飞舞的箬竹叶后,众人才真正惊诧于原来人多势众、官威王法, 并不能约束超脱于自然之外的一切。
    杨家的家丁看寒熄与阿箬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胆怯地往后退去,手心冒汗,浑身发麻。惊惧之下的人忘了声音, 深深夜色中的乱葬岗林子里, 唯有火把的光芒被风吹乱, 忽明忽暗。
    寒熄说,不许动阿箬,于是这一片天地就像是停止了般, 没有任何人动, 也没有人开口出声。
    杨老爷从震惊中慢慢回神,哑着嗓子脱口而出了一句:“妖、妖怪。”
    阿箬闻之蹙眉,顿觉侮辱道:“妖?你骂谁是妖?!”
    她一贯来护着寒熄的, 神明大人怎么能被人说成是妖呢?还是这么惹人讨厌的老头儿说出这话。
    说寒熄是妖,的的确确是在骂他了。
    阿箬亮起手中的匕首便要从寒熄的怀里挣脱出来去割了杨老爷的舌头, 可寒熄的手臂还搂着她的腰, 见她有些咋咋呼呼地朝前冲,寒熄牵着她的手略微收紧:“别怕。”
    她才不怕,该怕的应当是这些不分是非黑白便冲过来要打杀他们的人才是。她也是人, 也不会轻易杀生, 可若对方欺负到她头上来, 她绝不会由人摆弄, 更何况那人是在说寒熄为妖。
    “杨老爷, 便是杀人犯了王法, 也应当交由衙门处理,这里荒郊野外处处白骨,你还是快带姝儿回去吧。”周大人清了清嗓子,又对阿箬开口:“不论事实如何,杨姝已死,阿箬姑娘必须得给一个合理的说法才行。”
    阿箬道:“先兵后礼,你倒是算得明白。”
    如今的杨姝是什么情况,周大人是最早知晓实情的人,杨家的家丁方才举着武器朝她过来时也不见周大人摆起官威呵斥他们,现下瞧形势不对又做起了好人。
    说到底,再公正的官也会有私心,他只帮自己那一方。先前周大人为百姓考虑,想要查清换魂一事不得不听从阿箬办事,他那时与阿箬是一边的,如今在看见寒熄出手,法术将他们身份地位割裂,他便变成与寻常百姓、普通凡人为一边了。
    “我早与你们说过了,若我想杀一个普通人,根本用不着费神将她带到乱葬岗来。”阿箬瞥了一眼杨家夫妇与齐家父子,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杀的不是杨姝……自然,如今杨姝的这具身躯,也的的确确死了。”
    没有魂魄,那便是一具死尸。
    阿箬说她没有杀死杨姝,可杨姝却成了一具尸体,在场唯有周大人和齐宇林知晓她话中用意。
    齐宇林抬眸朝阿箬看去,他有些震惊,心中亦觉得惭愧。
    杨家将阿箬逼到这般绝境,她也没有说出真正杨姝的去处,可他为了杨姝的名声,却只能无力也无能地辩解,甚至帮不到他们一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箬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她此行目的达成,至于杨姝今后如何,齐宇林如何,杨家与周大人又如何,都与她无关。
    阿箬想走,也没人敢拦着。
    有寒熄牵着她,她比任何时候都安心,胸腔的震荡还未从寒熄施法护她的那一刻中缓和过来,仍旧紊乱地跳动着,疯狂地叫嚣着。她想问寒熄是不是好了,可她每一次在岁雨寨人的仙气回到寒熄体内后都会问这个问题,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的,于是这次阿箬就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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