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见雨停,转身朝他笑的那一瞬,寒熄似乎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意。
    就在他空空荡荡的胸膛里,那里原有一颗心。
    第92章 青云渡:七
    虎妖的尸体留在了山洞前, 云峥说现下天气不算太热,尸体没那么容易腐烂,等送走了阿箬他再去收拾。
    听他这么说, 阿箬便知道要不了多久大约便能见到隋云旨了。
    云峥依旧走在前头引路, 阿箬离他有些距离。经过一场雨,山林里的妖气都被冲淡了许多,呼吸间嗅到的都是潮湿的草木清香,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 察觉到他的指尖一直在发烫。
    清明时节的山林应当是凉爽的, 寒熄的身体一贯以来都不曾如这般高温过,阿箬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抚摸过两次,那温度还没降下来。
    “您不舒服吗?”阿箬心中有些担忧, 她问。
    虽说她不认为昨夜那虎妖的迷毒同样对寒熄起了作用, 可万一呢?万一寒熄吸入迷毒,所以身上才会这么烫?他们便不适合继续赶路寻人了。
    寒熄的步伐不快不慢,与阿箬并肩而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应声:“嗯。”
    他不太舒服。
    “您哪儿难受了?”阿箬立刻停下脚步,抓着寒熄的手从他的手背一路碰到了手腕, 腕骨凸出的那里被她碰得有些酥麻的疼。
    寒熄说不出他哪儿难受, 他的意识不能集中,他的思绪也还是混乱的,脑海中徘徊着阿箬与云峥在山洞前说话的样子, 他们俩的身形从背后看过去, 很登对。
    阿箬见他一直不说话, 壮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寒熄的脸。他的脸也是滚烫的, 手指划过的地方, 无一不散发着灼热的温度, 就连寒熄的呼吸也随着阿箬的触碰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双桃花眼紧紧地盯着她,如火似的仿佛要将她的脸上灼个洞。
    阿箬应对过寒熄的疲惫困倦,却从未应对过他高烧不退,她的手在风中吹得冰凉,寒熄被她碰得连吞咽了三次,喉结滚动,视线所及皆是眼前女子,山林旁物一应化作了一团雾。
    “您的脸有些红。”阿箬直勾勾地望着寒熄。准确来说,他的脸不止有一些红,那双桃花眼的眼尾都是绯红的,双眸湿润,睫毛轻轻颤动着,薄唇微抿,呼吸沉了下来。
    寒熄嗅到了阿箬身上的味道,清冽纯澈,像是山间存在千万年的古泉,比浮于空中的灵还要净,叫人心旷神怡。
    “怎么会这么烫啊……”阿箬的心跳都加快了,她生怕寒熄生了什么不知名的病,甚至想开口叫住前头身影都快模糊了的云峥。
    寒熄开口回答阿箬:“热。”
    怎么会热呢?清明雨后最是凉爽,更何况他们还在山间,一阵阵山风吹来还带着些许彻骨的寒意,又怎会热?
    寒熄在说出这话后,忽而想起了几年前他问过阿箬几乎同样的问题,阿箬的回答是与他一样的。
    彼时初冬的天,山林草木都枯萎了,阿箬让他去感受她的心脏,寒熄感受到了掌心下隔着骨肉长在她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同样也感受到了阿箬因紧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他掌心下除了跳动的心脏,还有一团温软滑腻的肉。
    阿箬的脸当时红得不像话,寒熄不解她脸红的缘由,如今设身处地,突然就明了了。
    他问阿箬为何脸红,阿箬说热,的确是热的。
    一些潜藏于身体里不安的、沸腾的躁动,似是内烧的火,要将他浑身血液全都烧干。于是他口干舌燥,皮肤滚烫,热得只要阿箬微凉的手指稍稍一碰,都如久旱遇甘霖,从骨子里涌出了一股浓烈的舒爽惬愉。
    寒熄略弯下了腰,朝她靠近,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喊她的名字:“阿箬。”
    阿箬尚在担忧,她怕寒熄随时晕了,听到他的呼喊便抬头,双眸顿时撞入了一双深沉的桃花眼中。浅茶色的瞳孔在这一瞬像是两口无底的深潭,能将人的神魂吸入,万劫不复。
    寒熄的眼里倒映着她,唯有她,眼神细细描摹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明明早就印在了脑海里却怎么也看不够。
    阿箬被他这眼神看得失了神,贴着寒熄脸颊的手卸力,微凉的指尖往下滑去,擦过了寒熄又一次吞咽而滚动的喉结。
    白玉似的面庞透着薄薄的粉,神明的那双眼在这一刹那染上了欲\色,似坠入深海般窒息混沌。寒熄的眼尾赤红如血,绯色一路烧上了他的耳尖,而他薄唇微张,一声急促的喘息落在了阿箬的耳畔。
    “啊……”
    阿箬的腿软了。
    她以为自己会摔下去的,腰间被寒熄的双臂箍住。阿箬的手抓住他的衣襟,寒熄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源源不断的热叫他化身成了七月的炙阳般,烫得阿箬鬓角都落下一滴汗。
    “怎么、怎么会这么烫啊?”阿箬的舌尖都有些发麻了,她揽着寒熄的背,似是安抚般一遍遍从他背后的脊骨顺着。
    寒熄就这么抱着她,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云峥的身影,阿箬这才察觉到已经许久不曾有风吹过了。一抬眸,四周漂浮着的灵在白日里不太显眼,而它们与她和寒熄一般,被困在了结界之中。
    “是您设下的结界吗?”阿箬问。
    “嗯。”寒熄的鼻音很重,他没放开阿箬,搂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
    阿箬的腰很细,她的承受力也很强,即便如此也还是感觉到了腰上那一股力量的力道,勒得她有些难以呼吸,也有些疼。
    却是安心的。
    阿箬眨了眨眼,知道是寒熄下了结界后,才道一句:“难怪。”
    难怪云峥毫无所觉地往前走,难怪她也没发现周围安静了许多。
    寒熄的额头在她的肩窝处蹭了蹭,阿箬抚着他后背的手一顿,随后就将手停在了他背上。掌心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愣神片刻后她像是找到了源头般,忽而就明白寒熄设下结界的原因了。
    “您不喜欢云峥吗?”阿箬问。
    从见到云峥后,寒熄的话就少了许多了,虽说他以前也不怎么说话的,可却没有像这两日一般,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分明有话要说,却最后都化作了一抹不太喜悦的微笑。
    寒熄没有不喜欢云峥,于神明的眼中,世人皆是一样的。云峥没害过人,他因缘际会之下以秋风峡的灵气修复了魂魄得以入道,浑身上下也是纯粹干净的,这样的人其实不招人讨厌。
    可寒熄对他还是有些排斥。
    提起云峥,阿箬难免就想到了昨夜与今早,山洞前的一番对话。那番对话阿箬本不欲与寒熄说的,她以前虽常在他跟前碎碎念,可关于她的欲求,阿箬吐露得很少。
    “神明大人,云峥说……我走错路了。”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她那双眼似乎有些空洞:“他却不知道,哪条路对我来说才是真正对的。”
    “我不是偏执的……哪怕是有那么点儿固执。”阿箬抿了抿嘴,眼中的空洞逐渐散去,拨开云雾,豁然开朗:“可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是险些走错路了,险些因为云峥的只言片语,自我厌弃她的不知分寸与痴心妄想。
    她是痴妄于寒熄,以往还会自卑地一遍遍自问,她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又如何配得上寒熄呢?哪怕不曾有过岁雨寨人分食神明那一件事,她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女,怎敢肖想神明?
    可、那又如何呢?
    她又不求长生不老,她又不求那至少三万年的羽化成仙,她求的,只要寒熄好便足够了。
    阿箬搂着寒熄的肩背,她从未有过一刻这样安心且笃定。阿箬想过要将自己的心意永远埋藏,就让世人以为她是纯粹地为了赎罪、敬仰……因为她曾做错过事,所以她不敢,她怯懦。
    但她对寒熄的心意,不是不堪的。
    阿箬想,她的三百余年,撼动不了寒熄不知多少万年的分毫。她的确是芸芸众生之一,微末得不值一提,将来在寒熄无尽的岁月里终将化成一粒芝麻粒,那她又有何好畏惧的呢?
    既如此,那便不要留有遗憾了。
    “神明大人,我……”阿箬咬了一下下唇,疼痛叫她愈发清醒,那呼之欲出的话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被她轻轻吐出:“阿箬喜欢您。”
    单一个喜欢,又怎能概括她对他的感情?
    阿箬不敢将自己内心真正的痴恋爱慕在此刻说出,她怕那情来得太过汹涌,未能动摇寒熄,却将她自己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云峥说,她走错路了,无非是知晓她最后会偿还一切,落得的结果可想而知不会圆满,但云峥不知道,阿箬一直都是清醒着去迎接自己的结局的。
    不争日月,只争朝夕……日月也好,朝夕也好,哪怕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可至少她见过日月,遇过朝夕,那就很好了。
    清明山间的风吹过了这片林子,吹动了阿箬发上的竹叶,寒熄设下的结界在阿箬这轻飘飘的一句喜欢中散了。
    他的身体还是烫的,但不似开始那么灼人了,他的气息还有些乱,没了阿箬的触碰,就没人往柴堆里扔火星子,噼里啪啦几声炸响,最终没烧起来。
    寒熄松开了阿箬,他愣怔地望着阿箬的那双眼,迎上了弯弯笑着的鹿眸,黑色的瞳孔里满是他的身影,是他惊诧到有些无措的面容。
    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她的眼神中有期待的光,寒熄却不知要如何开口,他嘴唇微张,发丝被林间的风吹起,轻扫过眉眼。
    一瞬仿佛回到了过去,寒熄看着阿箬的眼,又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过去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她的眼与那时一样清澈,鹿眸圆圆的,仿佛能装下整片星河。
    他们初次相会,阿箬很懵懂,也有些莽撞,可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惊艳之色,一如现在,一如阿箬看向他的每一次。
    “阿箬……再说一遍。”寒熄似是不确定。
    他的声音有些哑,阿箬听了也有些退缩了,但那退缩转瞬即逝,她又看着寒熄的眉眼,认真重复了一遍:“阿箬喜欢您。”
    不论说多少遍,既开了口,便收不回去。
    寒熄的意识有些混沌,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得晕头转向,他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有些凌乱,满脑子回想的都是阿箬看他的眼,耳畔听到的都是那一句喜欢。
    阿箬抿嘴,没等来寒熄的回答,因为寒熄好像呆了。
    这话仿若一句咒语,第一遍说时他还存留几分清醒,第二遍后寒熄便像是一个极其漂亮的木头人,定定地站在原处愣愣地看着阿箬,连眼也不眨一下。
    阿箬心跳加剧,她伸出手在寒熄的眼前晃了晃,他的睫毛颤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阿箬的手,声音从喉咙中挤出:“牵。”
    “好。”阿箬两只手都牵着他,然后寒熄又没有反应了。
    阿箬没来由地有些慌了,今日的寒熄太古怪了,一会儿浑身发烫,一会儿意识全无的,该不会是秋风峡里的岁雨寨人在使用仙气?可以往那时他都是会晕的,现下这清醒地晕着……算什么?
    “神明大人?”她抓着寒熄的手有些紧。
    寒熄终于眨眼睛了,他先是低头看了一下与阿箬牵在一起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
    阿箬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露出浅浅的笑,拉着寒熄的道:“再不走,就真的跟不上云峥了。”
    寒熄的目光始终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阿箬的手因为曾经过得苦,所以有许多茧,可她的手心很软,温暖地包裹着他的手指。
    “我知道了”不是最好的答复,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即便如此,阿箬也心满意足。
    阿箬嘴角的笑没放松过,那双鹿眼弯弯的,仿若月亮。她是真的很高兴,因为她恐怕是全天下,第一个能与神明告白的人,她的心声,被爱慕之人听到了。
    这就足够了。
    她的路没有走错。
    今后她能更坦然地面对寒熄,可以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情谊,看向他的眼神无需克制,因为他知道,他知道了,她喜欢他。
    云峥在前头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他本想回头去寻,又在风中探不到阿箬的气息。林子里的阵法与结界都是他设下的,云峥了如指掌,所以那突如其来的结界叫他一愣,回头寻人的脚步停顿了。
    云峥就在原地等着,看向对面的那座山峰,心情有些复杂。
    阿箬几乎咬牙切齿地问他当初的罪孽由谁来担时,云峥回答不上来,因为他险些死了,所以放下了过去,愿意投身于秋风峡摆脱饥饿与苦难,修仙道,但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样的。
    那个神明之于阿箬,是什么呢?有多重要?
    当年安亲王府的下人反噬,一把火烧死安亲王女时,云峥虽小,可他心里也是憎恨的。他想过报仇,但他太弱了,他想找到皇帝后让皇帝差人为安亲王女报仇,这个憎恨最终也在十年的漂流逃亡中化为烟云。
    云峥能放下自己的娘亲,阿箬却放不下她的神明。
    心口有些凉,云峥垂眸才发现他胸前的衣服破了一小块,是今早阿箬用匕首抵着割开的。她那不死不休的小模样,今后如何能放下执念,走向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堪称奇迹造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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