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位老人都不喜欢看家里的孩子争得太难看,老一辈家和万事兴的观念几乎刻进骨子里。
    她如果和大伯一家单独碰面,唇枪舌战一番不可避免,到时候依照他们一家的性格必定会在老爷子面前说三道四惹他难过。
    但是老爷子在场,该装的模样都会装一装,她也少了很多麻烦。
    老爷子怎么会不懂陈北的意思,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妥协了下来,翻看了一下邀请函,狮子大开口,“我去可以,但是我要这个珠串子!”
    陈北看了一眼,微顿。
    那是条乌檀木做成的珠串,粒粒分明,雕刻精妙绝伦,每一粒上都是不同的场景,在灯光下现出冷淡低沉的光,只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价格昂贵。
    陈北曾粗略的扫过它,并没有怎么在意。
    可这一刻被老爷子指出来才发现,下面的送拍人——标的是周呈。
    作者有话说:
    亲了亲了亲了!
    第十章
    六月的鹤枝山,山花烂漫,开了成片的芍药,伴了四百九十九阶连云梯一整路。
    周呈走上这道长阶时恰好是下午,头顶晕染开一片初夏的云,点点日光下泄,洒在葱郁翠绿上。
    他一个人走过四百九十九阶的长梯到达万有观顶。
    万有观在江南繁杂的道观寺庙中几乎可以说丁点名气也没有,可它历史悠久,还清净,连门口的匾额上都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万有”两个鎏金的大字都已经和背后的白胶分离。
    周呈站在门槛前难得的有些发愣。
    高三的那一年,他和陈北其实来过这里不少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叫他:“周呈?你小子怎么又来了?站门口半天,不进去要给我守夜吗?”
    周呈回过神来,道观的主人张老道长正气定神闲的站在他身后,背上背了个硕大的竹编篮筐。
    周呈想替他接过篮筐,却被张老道长拍掉手,“我又不是快不行了,别拿我当个行动不能自理的老头,背个篮筐的力气还是有的。”
    说着他就开始招呼周呈进门,一边走一边问:“你刚刚想什么呢?想的这么投入?”
    周呈半垂着眸子,淡声回答:“一点往事。”
    确实是很久前的往事。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和陈北说好了一起走,但陈北是耐不住爬楼梯的艰辛的,她停在了半路,摆摆手让周呈上去替她上柱香。
    周呈一个人爬完了全程。
    他站在万有观没什么香火的小庙前虔诚的上了柱香,心里念的是希望陈北平安健康,万事顺心,永远不必为世俗改变。
    念完,他迫不及待的想下去找她。
    可那个小姑娘却出现在了万有观的门槛边。
    头顶是蓝天白云,风很和煦,夹带着春季特有的泥土味和初生的草长莺飞的新鲜味儿。
    陈北四仰八叉的躺着喘气,靠在一旁的草堆边,没好气的笑着问他:“你想求的事,求完了没?”
    周呈发愣,点点头,“求完了。”
    他只是没想到陈北居然还会上来找他。
    陈北坐在地上耍赖不想起身,正巧碰上万有观的张老道长背着篮筐回来,他看了一眼两人,溜白的胡子下勉强能让人看出个笑容,和蔼的问他们俩要不要进去喝杯茶,他这个小道观,难得来两个小朋友。
    陈北不想动,懒洋洋的看着周呈。
    周呈被她盯得耳垂发红,半晌才俯下身抄起她的腿弯,抱着她越过了万有观高高的门槛,然后将她放下。
    他说:“现在你进观啦。”
    陈北就是个这样的性格,进观的前一步她停在那里,就是在等着他把她哄进去。
    不是他哄的,她偏偏就不动。
    陈北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草,跟上了老道长,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道院。
    老道长从屋里拿出毛笔和红绸带递给他们,又给她们拿了壶隔夜的茶,笑眯眯的任由他们造作。
    陈北趴在桌子边写了希望周呈多笑笑,不要老是板着脸,不要老是拖着她锻炼,不要管东管西,让她实现做一条咸鱼的梦想。
    周呈写了希望陈北健康快乐,永远能够追随自己的本心,活得顺遂。
    两条红绸被挂去了院里槐树上,红条卷着绿撇,在风吹日晒里招摇。
    十年过去了,院子没变,老道长更老了,胡子到了胸口,依旧背着自己的背筐在山里四处晃悠。
    那两条红绸依旧在柳枝上,却被风吹雨打褪去了明丽的红,褪色成了暗淡的粉。
    ——物是人非。
    一会的功夫张道长就卸掉了竹筐丢给新收的小徒弟小杨,自己捧了本最新出的少女漫坐在石桌子前,慢悠悠的说:“两个人只要想在一起,那就一定能在一起。”
    “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知道我想问什么了?”周呈忍不住笑起来,半眯着眼睛仰头看头顶纠缠在一块的绸带。
    “你一脸苦相,根据我看少女漫画的经验,必然是为情所困。”老道长不正经惯了,笑着说:“还有,我刚刚只是在复述漫画里面的台词而已,你怎么不打自招了。”
    周呈手上规矩的堆叠着他的西装外套,金边镜框下的眸子看不清神色。
    此刻他脑子里突然想起前两天陈北对他说的话——不要太快沦陷,让我看看你有多恨我。
    他眼底骤然涌上些自嘲,只压低了声音缓缓说:“我大概没有这种福气。”
    “你又怎么知道你没有这种福气呢?”老道长撇了他一眼,“年轻人应该有点朝气才对,我都快一百了,你看看我多有朝气。”
    周呈站在院子里仰头看柳枝上交缠的绸带,风霜雨雪打过,上面黑色的墨迹都褪了色,只能依稀看清几个似是而非的字迹,他在过去和陈北坐过的石凳子上落座,指尖轻轻敲着大理石桌面。
    张老道长捧着本少女漫看得正起劲,被他敲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道:“你到底要干嘛?”
    周呈俯身从一旁的篮子里熟练的掏出了几根香,朝大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淡声回答:“敬香。”
    “敬香?”老道长盯着他的背影,暗暗咂舌,“敬香你挑弟子香?这不得跪一两个小时?”
    “这孩子真遇着事儿了啊……”
    周呈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进了殿将香供上后便背脊笔直的跪在了威严的三清像前。
    老道长看的没趣,暗暗嘀咕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心事比我这个老头还多,也比我迷信……”
    可张老道长觉得今儿真的是奇了,他这半个月都不一定来个人,今天这么热闹,一来来俩,还都是熟人。
    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陈北,默默给她递了杯隔夜的茶。
    “您这么多年,招待人还是用老茶呢?”,陈北接过喝了一口,笑着吐槽道:“本来我今天看您的道观年久失修想帮您翻修的,您这态度,投资得扣钱。”
    “你这小女娃,过分了啊,我拿你当自家人才给的老茶,你看看,我也是喝的老茶,我徒弟也是,还有周呈,也喝的老茶!”
    陈北拿杯子的手一顿,下意识问:“他现在在这吗?”
    张道长颤巍巍的给手里的少女漫翻了个页,慢吞吞的说:“在啊,在里头奉三清呢。”
    陈北有些诧异,大抵是没想到这么巧。
    老道长猴精猴精的,只睨了她一眼,轻飘飘的说:“他啊,常来,都来了十来年了,遇到他不算什么。”
    陈北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没有搭话,也没有过问为什么。
    老道子直想这女娃娃不好糊弄,他只能帮周呈到此,默默转移话题,“不如我们再谈谈翻修道观的事?”
    陈北闻言笑出声来,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那张慈善晚会的邀请函,漂亮的指骨指了指前两天老爷子问她要的珠串子,“这是您做的吗?”
    那天她原本没怎么在意,可是看到下面属于周呈的署名后却突然觉得这手艺有点眼熟。昨天灵光一闪才重新想起鹤枝山上的张道长。
    这年头,道士生活也不容易尤其是张道长这种就几个人的小道观,香火也不鼎盛,全靠自力更生和政府补贴,十年前张道长就开始卖自己做的手工艺品了,这么些年也算做出了点名气,不少商界名流都想向他定制。
    可张道长这个人向来懒惰随性,能养活自己和小徒弟就行了,视金钱如粪土,多少人把钱捧到他面前都没用,只偶尔做几串,拜托周呈替他卖一卖,但是又不定价。那段时间找周呈买珠串的人很多,出的价钱足够让这个小道观未来五十年都衣食无忧,这样一来,张道长做的更少了,只这几年兴趣来了就做一串,然后也不图钱,照样丢给周呈让他替他交给慈善拍卖,卖出的钱全部捐掉,算积攒功德了。
    陈北今天来就是想向张老道长定一串。
    陈老爷子再有几个月就要生日,虽说不是整寿,但也快八十三的高龄,眼见着过一年少一年,陈北这些年每年送的礼物都想尽量让他开心。
    陈老爷子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藏品珍宝也有一屋子,想要的东西很少,陈北难得见到他对一样东西感兴趣。
    可张老道长却拒绝得很干脆,“没时间没时间,做一串珠子耗心耗力太多,我还想多活几年。”
    陈北闻言抿了口茶,仿佛早有预感他会这样回答,来之前就做好了长期作战准备,既不着急,也不强求。
    张老道长这个人嘴硬心软,要让他答应得慢慢磨慢慢泡,现在的陈北时间很充足,她干脆的也顺了本少女漫,坐在石墩子边和他一起看,顺便等周呈出来。
    自从那次她行为越界之后已经两天没见过他了。
    陈北没有催促,也没有联系他,哪怕他这两天都再没有给她来做饭也无所谓。
    她其实很期待周呈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今天这样巧合,她倒是反而被勾出了点兴趣。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落西山。
    周呈从三清观里走出时,落霞云雾铺了群山漫天,陈北正靠在观礼的老槐树下捧着本少女漫哈哈大笑。
    陈北今天穿了条浅绿的裙子,脚上一双系带凉鞋,衬得她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轻浅少了几分妍丽,在落日的映照下,仿佛她本身就是人间烟火气,自成一片风景。
    小杨端了几碗饭在石桌子上布置,见着他出来了笑呵呵的招呼道:“周哥,快去吃饭吧,师父还有个客人呢,跟你前后脚来的。”
    周呈闻言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陈北抬头注意到他。
    男人笔挺的站在红墙白岩的三清门前,浑身哪哪儿都是矜冷斯文,明明穿着格格不入的西装,却和这里达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周身都有一股沉静的气场。
    陈北与他对视,然后放下少女漫走到了他面前。
    大抵是在里面待久了,周呈身上有一股浅淡的沉香味,顺着风,直直拢到了她的鼻尖。
    这是陈北闻过的,最适合他的味道。
    “周呈”,她笑着叫他的名字,“真巧。”
    态度坦然的仿佛上一次那样狡诈且恶劣的人不是她,轻灵的像只从漫山遍野的丛林里跑出来的精怪。
    周呈看她,眸光格外幽邃。
    跪在三清身前实在是件能让人清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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