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玉蝴蝶。
    纤细的身,优雅的翅。展开,滑翔,又敛翼,穿花,饱尝无数粉蜜,她的甜是天然自得。凤、绢、蚬、喙、眼各型科属,也无法归类她的美。
    以足尖步迈出,她轻巧如鹿,一步一转,朝观众与评委示意,在训练有素的微笑中克制亢奋与紧张。
    长笛吹出了雀鸟的欢腾——是《梁祝》。
    情爱萌动,往往被命运赋予诗意。
    她听见了,眉眼笑弯。湛蓝彩带如棒状触角,于额顶抛高。高得要她仰着颈项,挺直腰脊,夏蒂絮步踏踩四拍,走叁,并拢,跃起,后腿踢高,指尖抓紧带尾。
    收回,棒柄执于左手。
    接华尔兹步,轻快迈叁,两周垂直轴转。彩带如蛇,又似藤蔓,缠身而过,不沾蝶翼分毫。
    她奔跃起来,腰肢轻扭,以阿拉贝斯克的芭蕾舞姿,定格抛棒刹那。
    小提琴在双簧管淡出后加入,低回婉转。
    一瞬间回到每个林媛还在世的午后。她持琴伫立,揉弦运弓,纤瘦指节因孕晚期而浮肿,却乐于为程真献奏。
    “妈咪,不如换一首吧。”
    “不好听吗?”
    “这个爱情故事太惨,弟弟或者妹妹听了会不开心的。”
    林媛笑了。
    与面前的玉蝴蝶重迭。
    小提琴音调高起,是英台。
    小小女子,身娇志远,决意负笈游学。阳春叁月,早长莺飞,在那个记不起名的凉亭里,她邂逅命中注定的山伯。
    彩带弧度极大,于左右交替画圈。甩高那刻,她单手俯身撑地,挺紧腰背完成前翻,乘势与坠下的彩带并坐,蓝色波浪在周遭涌起。
    小提琴音调又低下去,是山伯。
    勤勉好学,木讷蠢钝,叁番四次与同窗谈理想论古今,偏偏发现不了眼前这位女儿身。原来世间感情也讲求一个时来运到,他注定错失英台。
    双簧管插入分节音调。
    她从坐而起,脚尖后打的同时甩出棒柄,前滚翻后握持,顺曲调伏地躺下,又昂高头。彩带是引路的灯,是指针的旗,是远航的塔,在身前舞动。她以腹部运劲,双腿在身后交迭直起,单手往后扶紧。
    翻滚,抬臀,下腰顶立,足尖竖直,一气呵成。
    她继续扭动,渐入佳境。年少身姿软而柔韧,无半处赘余,尽是得天独厚与勤学苦练的犒劳。
    最后二十秒。
    她举腿纵轴旋动,波利卡转身,蝴蝶翅膀迎风而上,腾空了。棒柄再次离开双手,却没有走远,带尾拽而归来,在她滑跪后稳稳回到掌心。
    最后一组舞步。
    她又站起,旋转跨跳并进,接鹿跳,蝶与彩带,竟分不出孰轻孰重。她笑意渐浓,交腿跪下,原地侧躺后翘高脚尖,手心握紧脚踝。
    音乐翩然而止。
    故事定格在二人初遇,恰似春江水暖,未有任何雨雪冰霜的跌宕,与十五岁少女的纯情曼妙契合。
    程珊微微喘息,姣好面庞不敢懈怠笑容。
    这只玉蝴蝶太美。
    掌声热烈而慷慨,吵得观众席上的程真收回所有感触的泪。
    “思辰,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心甘情愿的,这叫浪漫。”
    “心甘情愿一起去死?听上去更惨了。”
    “你不懂,爱一个人,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所以你一定要为爹地再生一个?你的脚肿到穿不下鞋了,医生说你什么血什么高,我听不明白,反正不是好事。”
    “为他,也是为我自己。妈咪没事的,放心吧。”
    妈咪,是你不懂。
    人会变,月会圆,敦厚老实的曹胜炎也能生异心。梁祝之所以浪漫,是因为他们没有好下场。
    而不是爱情伟大。
    程珊在等待打分结果。
    场内广播播出分数,她又赢来一阵猛烈的喝彩。粉蓝眼影过分俗气,却强调了她杏眼如水的模样,和队友簇拥,又与嘉宾席上的曾慧云挥手示意。
    曾慧云微笑点头,当作回应。这场程珊的表现,她很满意。
    “曾校长的得意门生?”秦仁青凑近曾慧云询问。
    “是的。”曾慧云难掩骄傲,“今日港队代表团的几位负责人也有来,我还打算推荐程珊给他们。这两年她的成绩进步很大,很有潜力。”
    “代表地区参与世界赛事?”秦仁青挑眉,“曾校长迟早桃李满天下,分分钟是下一个霍氏。”
    冯敬棠开口,“仁青又在讲笑,霍生的成就哪有人能随便比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席就在临近区域。
    秦仁青哈哈大笑,“谦虚!敬棠就整日只会谦虚!我又不是赞你,我是赞世雄,这次比赛搞得好,明年你们来找我,我要独家资助一次!”
    冯世雄立即奉上笑容,却难掩日夜忙碌的疲倦,眼下泛青。还未开口,用手掩嘴,轻轻打了个不礼貌的呵欠,“这里人人作证,秦主席到时候不要耍赖。”
    叶世文眼见他毒瘾愈深,说不上是窃喜还是感慨。
    蜜罐里喂大的冯公子,抵御诱惑与风险的能力并驾齐驱——低得没眼看。
    “大丈夫言出必行。”秦仁青侧头回应,“但你要保证到时候个个选手都有程珊这种水平,我看好她,等下我要亲自颁奖给她。”
    “秦主席,这次你是颁奖给冠军的。”曾慧云解释,“还有几个选手未比赛呢。”
    “我眼光一向独到,她摆明冠军相,是哪里人?”
    曾慧云答,“祖籍广东梅县的,家里条件一般,就是有天赋。”
    “一般?”秦仁青又笑,“看上去像个富家千金,不似乡下妹。你看,她跟谭志华太平绅士女儿站在一起,根本没输。”
    “只是外形条件稍微优越些而已。”
    “过多几年,说不定可以去参选港姐。”
    “仁青再帮我们指点几次,【慧云】可以转做model培训班了。”冯敬棠再开金口。
    秦仁青听罢,识趣闭嘴。
    冯氏一门叁人,一个比一个做作,连玩笑也要慎讲。看来冯敬棠的风度维持不了太久,他在介意自己答应要付的钱迟迟未到账。
    曾慧云也沉默,心中涌起鄙夷。体操讲求力与美结合,不是富豪选妃环节,秦仁青这番打量,唐突又无耻。
    满身铜臭的人,闻不出艺术信念的芬芳。
    又一名选手上场。
    叶世文的目光却落在程珊身上。
    两姐妹只有细眉圆目相似,程珊灵动,而程真倔强。并蒂齐开,共享一根花径,果然世事难双全。
    一朵大,一朵小。一个极有可能名成利就,一个屈居陋室卖十年酒。
    叶世文叹了口气。
    明知她情愿,却为她心酸。
    “阿真。”
    身后传来熟悉声音,程真没有回头,戴了顶宽沿渔夫帽,挡住眉眼。她混在观众席内,如沙入海,难寻踪迹。
    “来多久了?”
    “珊珊出场之前来的。”洪正德挨近程真椅背,“《梁祝》,媛姐的拿手曲,珊珊今日表现得很好。”
    林媛文艺感性,曹胜炎是花光十世好运,才娶得这个才色兼顾的女人。
    而他不珍惜。
    “她怀珊珊的时候,就经常拉这首歌。”程真表情淡淡,“这种就是胎教做得好。”
    好过在深水埗听街坊八卦哪个楼凤的36D是真是假。
    洪正德笑不出来。
    “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自从那晚小巴上不辞而别,洪正德联系不了程真。他知道程真有心回避自己,却没想到前几日她竟主动致电约见。
    “做社团阿嫂咯——”程真往后仰,双手交迭在胸。这个角度,叶世文绝对发现不了她也在场,“油尖旺最靓仔那位浪子,是我男人,厉不厉害?”
    “你在讲笑?”
    “那晚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你想玩什么?”
    “玩火,玩自焚,再烧多一次看下能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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