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金融街,国际金融中心一期。
    叶世文在电梯内照镜整理衫领,又拨了拨头发,“傻强,你觉得我剪这个发型,有没有比谢霆锋靓仔?”
    他的胜负欲已接近离谱那种程度。
    全因程真随口一句,“谢霆锋好有型”。叶世文听了不满,她便添油加醋——港式摇滚,电到她晕,弹吉他的手势好chok,恨不得邀请他在自己身上奏乐。
    叶世文快叁十岁人了,现在报班学吉他?好丢脸。
    “有。”徐智强手捧沉重贺礼,语气无奈,“文哥,你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美色,你是不是被程……”
    他顿了顿,“阿……”
    又顿了顿,“真……唉!她比我还小四岁,叫姐我真的叫不出口!我到底要怎么称呼她?”
    电梯门打开。
    叶世文大步迈出,“当然叫阿嫂,你还想叫什么?”
    “上次你又说——”徐智强立即闭嘴。
    十七楼走廊内,两排花篮缀红底金字贺语,溢美之词远胜娇艳的花,一句比一句气势磅礴,仿佛在贺玉皇大帝宫殿乔迁。礼花刚刚爆完,铺一地金银蓝红长长短短的彩屑,无明火无烟雾,比炮仗环保。
    回到十年前,屠振邦必定要在祠堂门口拿竹竿吊高99响“大富大贵”,不烧到半村人耳鸣,绝不罢休。
    社团大佬,也会与时俱进。
    “契爷,秦叔,元哥。”叶世文逐个打招呼,又见熟人,“陈姐也来了。”
    双开玻璃门内,陈姐一身粉衫,也凑个喜庆彩头。使唤完两个年轻同事搬走切开的乳猪烧肉,她收拾着不能在高级写字楼焚化的纸宝,抬眼一看,是叶世文,立即露出笑容。
    “文哥仔,一大早就迟到,下午要回祠堂上香,记得准时。”
    屠振邦对传统文化可谓是不离不弃,只有陈姐能应付他所有要求。
    “靓女开口约我,当然不会迟。”
    “油腔滑调!”
    杜元先看见叶世文,却没答话,只是点头。屠振邦与秦仁青正在笑谈,转身就见叶世文到了,佯装恼怒,“衰仔,这种日子你也迟到?”
    “契爷,我要去选份大礼贺你,当然要花时间。”叶世文奉上那盆冠幅茂盛的罗汉松,“这盆,在顺德陈村养足两年,从最贵那棵长青杉上扦插过来。景德紫砂盆属水,深色绿针叶属木,承上启帆,如水载舟。契爷,你这间公司是红港巨轮,注定一日千里,左擎天右接地,包你旺到下世纪!”
    “养你十几年,就只会吹水哄我!”屠振邦爱听好话,早已笑得皱纹飞扬。
    秦仁青也笑,“我看世文是深得屠爷真传,这盆罗汉松,不得了了,快点搬去办公室。”
    杜元对叶世文早有嫌隙,经那夜发酵,只勉强维持表面客套。他与另外的人在交谈,始终不插嘴叶世文的话。
    “文哥,先签名吧。”
    一旁有人递上签到帖。烫金红底,比婚宴喜帖惹眼,简直不伦不类。叶世文隐下嗤笑,对屠振邦这副作派又添了不少讥讽心态。
    他还未接过笔,抬眼就问,“这位是?”
    这人叶世文不认识,却认识叶世文。
    “我从摩根亚太挖回来的操盘手,杨定坚。”屠振邦主动介绍,语气十分亲昵,“他父亲以前是英国维高达证券行的明星股票经纪,定坚是青出于蓝了。这个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世文,以后多些帮我指点他,我还想他快点储好老婆本,生两个孙给我抱下!”
    “屠爷太看得起我了。”杨定坚主动伸手,“初次见面,文哥,幸会。”
    徐智强轻笑一声,又在叶世文身后假装咳嗽,掩饰过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兄弟在笑什么。
    这人若改姓刘,那这个名真是一绝。
    “杨生一看就比我成熟稳重,受不起“哥”字,叫我世文就行了。”
    叶世文伸手反握,摸到杨定坚无名指上的婚戒,看来还是个颇讲体面的人。叶世文再拿起笔,却迟迟不动,“记号笔太难写,万一签了个丑名怎么办?”
    “就你多事,你那手字,用康熙的笔也写不好看。”
    屠振邦只当叶世文又在嬉闹。
    杨定坚十分识趣,从西装上袋抽出钢笔,“世文,不介意用我这支吧。”
    叶世文毫不客气接过,写毕,又礼貌归还回去。
    秦仁青拍拍叶世文肩膀,“我带你看看办公室,秦叔今日教你什么叫国际化风水。”
    这处简直是金碧辉煌的鬼佬王国。
    为接轨国际,又彰显品味,有白墙的地方就有油画,有展台的地方就有雕塑。叁分之二的职员有着异域肤色,浅发碧瞳,五官刀凿似的深邃。经秦仁青介绍,才知道有不少人是杨定坚从摩根亚太带过来的。
    叶世文从不质疑屠振邦对摆脱旧身份的决心,只是想一探究竟,是何等庞大的利益,能驱使屠振邦执着到底。
    他也决意一尝暴利的滋味。
    黑白灰叁调,摩登落地窗,连前台也雇了个金发女郎,通晓中英粤叁语。
    徐智强正想方设法问她,“譬如,love,用叁种语言如何表达?”
    靓女摇头,就是不答。
    “how  about今晚我们试试用肢体语言表达?”
    “叼你老母,我不出声是给面子这群大佬罢了!鬼妹你都敢搞,信不信我去告你性骚扰!”
    “……”
    秦仁青领着叶世文从会议室出来。
    “做期货交易,人手不用多,最重要的是精英气派。皆因港人不信邪,情愿信鬼,越白越prefessional。”  秦仁青二十年前就做无本投资,简直深谙其道,“如果工业革命起源地在广东,现在全世界都讲“冚家富贵”。谁有钱谁话事,大国小家,不外如是。”
    叶世文大笑,“秦叔,最近做铜做金,还是做原油做美豆油?对冲选什么好?”
    “这种问题当然要去问定坚,你问我?我只会讲做铁矿石!”秦仁青笑得开怀,“现在这个时势,欧洲房价跑赢通胀,美国还是牛市,国际建材这个大盘绝对稳得住。日本战败那波房屋潮纯属回光返照,东南亚只有新加坡同红港有实力在金融风暴中重振,外汇优势明显嘛,房地产到时候绝对有人买单。”
    若真有人要,那个名盘灏景湾,就不会被全体负资产业主称作“浩劫湾”了。
    铁矿石这种标的货品,耐存耐放,但国际运费成本偏高,货期又长,不像秦仁青快买快卖的作派。叶世文笑笑,听完就算。
    秦仁青打开右侧办公室大门,“世文,我特意叫人留了一间给你,欢迎随时加入。你先坐一会,我还有两个朋友要过来,等下介绍你们认识。”
    “好。”
    窗明几净,还能观景。一屋纯白家具,按曼哈顿标准打造。大班椅讲究舒适宽敞,电脑大得举起就能连杀叁人。你只要落座,签名,饮美式,接电话内线——“Kelly,叫那个Alex  鲍明日不要上班了,fire他。”
    你就是成功人士。
    牛皮沙发,手工缝制,针脚细密,入座闻一闻,哇,是金钱的香气。
    几分钟后徐智强灰头土脸过来,见叶世文坐在沙发,杯内红酒已空,正在悠闲阅报。他抬眼,示意徐智强关上房门。
    又用手一指,徐智强拉起窗上的百叶帘。
    “文哥——”
    叶世文却摇头,双手开始在沙发缝隙摸索。
    徐智强意会,立即地毯式排查房内各个角落。摆设,挂件,桌角椅背,只差把那盆发财树的湿泥挖尽,看看里面有没有FBI对线前苏联级别的窃听窃录器材。
    “文哥,clean。”
    叶世文松了口气,“无端端讲英文?怎么,前台那位对你青眼有加?”
    “别说了,粗口比我还地道。”徐智强顿感尴尬,“我还是中意柔柔弱弱那款,搞母老虎,分分钟没命。”
    叶世文剜了他一眼。
    徐智强不再多嘴。
    叶世文走到窗边,拨开两片窗叶,隔着开放式办公区,望见杨定坚。屠振邦的手拍在他肩上,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不知在交代什么商业机密。
    “傻强,去养和医院查一下这位杨生老婆的排班时间。”
    “杨生老婆?”
    叶世文坐回沙发,拿起那份《经济日报》,却无心浏览,“他那支钢笔上面有养和医院的缩写,是内部用笔。他随身携带,婚戒不离手,肯定是老婆要求的。”
    一个是金融资本操手,一个是私立豪院医生,牵桥搭线的最佳拍档,自然要无时无刻帮对方打广告揽生意。
    婚姻讲利益。
    “你要搞他老婆?”徐智强疑惑,“最多就是一个医生,认识些去保养身体的富商名流而已。”
    “拿他老婆的排班表,她哪日上班,你就哪日安排个靓女去帮她服侍老公。”叶世文又补一句,“只要新人,我会亲自去中国城选一个醒目的。”
    窃听窃录,都不如枕边人吹风。
    秦仁青摆明与屠振邦共乘一条船,只讲钱,不讲真话,叶世文要从这个杨定坚入手。
    徐智强也落座,却忍不住揶揄,“之前跑马地叫你选个靓女,你又不要。找了阿嫂,又被她威胁……”
    叶世文卷起报纸,打在徐智强头上,“你找个靓女去做侍应,是怕秦仁青留意不到她?做什么事用什么人,跟我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意思是阿嫂不靓咯。”
    “她那种叫可爱,你懂个屁。”
    尤其那对丰乳,那双美腿,那头长发,那身肌肤,任玩不厌,会有瘾。再细看那张白脸,眼圆唇翘,虽不是艳冠全港,也称得上可爱动人。
    要是嘴甜些,叫他老公仔而不是死扑街,那就太完美了。
    “好肉麻,求你收声吧。”徐智强摸摸手臂鸡皮疙瘩,顺口讲下去,“都不知你俩结婚的话,会生个什么怪物出来,好在你们不想要BB。”
    叶世文显然一怔,语气流露质疑,“你什么意思?”
    徐智强慌了,“我讲笑而已,你这么靓仔,阿嫂这么聪明,生出来绝对是人中龙凤!”
    “不是。”叶世文脸色阴沉下来,“谁跟你讲我们不想要BB的?”
    程真不可能与徐智强分享床事。
    情急又贪图快感之时,带些幻想与自私,叶世文偶尔也不愿戴套。想冒险,想满足,见她没拒绝,当然提枪上阵百步穿杨,他从不抵御程真的诱惑。
    真的不想要BB吗?想,只要由她孕育,他也开心,愿意一世只对她好。
    男人留住女人的手段,大多是卑劣的。
    “阿嫂去打避孕针嘛,我以为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徐智强眼见叶世文表情不对劲,越讲越小声,“她只是6月的时候打过。”
    “她去打避孕针?”叶世文音调低下,情绪却燃起,“6月就去打了?”
    原来在第一次做爱之前,程真已作充分准备。
    准备好与他毫无瓜葛。
    “她之后就没去了。”徐智强小心讨好,“可能阿嫂改了心意,想要呢。”
    “改心意?”叶世文勾勾嘴角,笑得足够嘲讽,又拿报纸去打徐智强的头,“她会改心意?她那种人会改心意?!是她发现你跟踪她,把你甩掉了,傻强!”
    徐智强抱头躲避,不敢再乱开口。
    叶世文胸口一团闷气萦绕,不知该如何发泄。是他搞不懂程真,还是程真从不肯让他搞懂,越想越觉得怒火难挡。
    她不想与自己有未来。
    这个念头一起,叶世文的声音跌入寒武纪。
    “你后日下午帮我去接她。”
    “文哥,后日是中秋。”徐智强冒了半身冷汗,“是媚姨的——”
    死忌。
    徐智强不敢讲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
    叶世文从窗帘缝隙瞄见秦仁青遣了随从过来。他立即调整自己面部情绪,打开大门之前抛下一句——
    “你接她去粉岭,让我妈见一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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