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这么急,有事?”
    “叶世文……”程真竭力稳定声音,却始终很沙哑,“他出事了,应该是杜元做的。我现在随时会有危险,我要带走珊珊……”
    “你知道今日发生什么事了吗?”洪正德打断程真,“秦仁青与屠振邦期货公司那个操盘手杨定坚涉嫌违法做空期货,已经拘捕了。秦仁青的黑钱有一部分流入了冯世雄账户,慧云体联在他名下,我们已经派人去查封,所有拿过奖金和奖牌的学生都要留校接受调查。”
    程真吃惊,“秦仁青出事,屠振邦与杜元他们没被抓吗?”
    “没,他们两个证据不足。”
    “那……冯敬棠呢?”
    “怎么突然问他?”
    程真噤声。她猛地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脊骨一寒,又道,“我要立即带珊珊走,德叔,当我求你最后一次。”
    “现在很难办到。”
    “你要多少钱?你开价,我可以去凑。”
    “阿真,不是钱的问题。你放心,里面都是差佬,没人敢碰珊珊的。”
    “我真的要带她走。”程真语气很急,“我帮杜元放过窃听器,叶世文发现了,差点杀了我。”
    洪正德怔忡几秒,又改口,“那你等一等吧,我想想办法。”
    程真一夜无眠。
    她倚坐衣柜前,冰凉砖面与心底同温,又冻,又痛,分不清哪种感受占上风。
    前一日,他们还在做爱。这次他也讲温柔,被情欲染深眼色,还有些奋力的喘,不停低低唤她名字。
    “真真,真真……”
    体内愈涨,潮水漫过无边的堤,汹涌似海啸。仿佛只有他能给,只有她能受,贴得那么近,气息痴缠,野兽的湿润鼻头,在彼此毛发中深深一嗅。
    示爱其实不用开口。
    程真苦笑。笑自己太天真,以为情爱可以靠扮演,搭上身家性命,换来一片狼藉。她就是这间窄屋,被叶世文彻底捣碎,破开的窗灌进所有寒风。
    心都冷了。
    他该怎么办?打算逃去哪里?会不会死于非命?
    她已丧失关心资格。
    直到街外人声车声渐渐密集。下楼上班的八卦街坊,又一个接一个往她屋内瞄。程真站起来,套一双厚袜,踩过碎片较少的空隙,关了客厅大门。
    痛定思痛,这里不能再住。
    程真换上长裤长衫,又添一件厚外套,穿入运动鞋。不是第一次逃命,也算有经验。快速收拾方便带走的衣物,清点证件,珠宝首饰用布袋装起。
    她需要更多的现金。
    门外突然响起过分猛烈的敲门声。
    程真吓得一怔。
    “开门!我是房东李生!”
    程真稍稍回神,踏过一屋废物,打开了门。
    房东夫妻一大早黑着两张寡薄的脸,眉梢不满吊上头顶百会穴,瞪着眼,生怕程真看不清楚他们在愤怒。
    看来有人通风报信。
    “程小姐,你搞什么?!”李生率先从程真身侧迈入屋内。一眼尽览,除了四面墙,无一处完好,“我租给你,不是让你拿来玩的!”
    “不好意思。”
    程真开口,被掐过的喉颈发不出好听声音,像滤了厚厚一层黄沙,很哑。
    “这张沙发我才买了六年。这里,这个窗,你不打烂至少还能用十年!有没有搞错,连门都敲穿了?!”
    李生瞥见门板的凹位,气得像那一棍敲凹他的瘦薄胸膛。
    李太却没说话,一双常年操劳的泛白鱼目,直直盯紧程真颈侧指印。淤青夹深紫,重手得让人咂舌。没想到这位貌不惊人的女租客,也敢玩到半条福华街都通了天。
    有钱佬果然不是正常人。
    程真扯了扯衣领,眼角带风,与李太对视,逼得她把目光收回去,“要赔多少?我今日就走。”
    她懒得解释,只想快点离开。
    李生拔高音量,“我一早就猜到你要退租的了,今日就走?那我要扣起你一个月押金!”
    “扣吧。”程真面无表情,“你敢扣我押金,我立即去举报你公屋转租。”
    “你……”
    李太立即摁下老公的手,又凑到他耳边嘀咕,“哎呀,不要跟她计较了!你没看到她颈上的疤?那个男人凶神恶煞,等下带人上来搞事就麻烦了!”
    李生不再吭声,开始在屋内盘点。半个钟后报了个数,程真一听,与押金相抵,不算太夸张,便认了下来。
    她背起唯一行囊,用围巾遮住颈上痕迹,直接从屋内踏出。
    尚未迈下叁级步梯,就听见李生打电话,“是呀是呀!你下午可以过来看房了!一房一浴,格局开阔,离小巴站还很近呢!”
    扫帚开始清扫碎片,哗啦哗啦,极其不满的音调。
    程真还想再回头看看。曾经也是与珊珊煮过饭,抱着睡的屋子。那张床,也承载过几许美梦,几许忧愁,与她停不下的疲倦。
    为什么人会需要有个家?
    因为来处不可寻,终点太无常。总有人要歇脚,歇着歇着,便不走了。不走的人多了,志同道合,欢喜怨怼,顺水推舟,也凑作双双与两两。
    家,宝盖头作穴,内养一只长吻大腹的猪。能遮雨,能御寒,有食禄,有烟火。
    一间屋,一个伴,便一世了。
    要到这般田地,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寻常人生,最是难得。
    程真不敢回头。
    下来一楼,迎面的风吹走她难为人道的伤感,冻出叁分清醒。甫一转弯,就见到出院回来的黄姨,与搀扶着她的张欣园。
    黄姨鲜少穿得这样艳。大红灯芯绒外套,说不清引人注目的是色泽还是俗气。若不是手上缠紧纱布,程真根本看不出她刚出院。
    喜庆得该去参加宴饮。
    “阿真?”黄姨抬头,见到一身行囊的程真,“你要去旅行啊?”
    “我要搬了。”程真视线在黄姨受伤的手停留几秒,“听阿园说你入院,还好吧?伤到手了?”
    “放心,没事才能出院。”黄姨扫视这幢陈旧大厦,眼珠转动,几抹游弋的光切换不停,嘴角竟轻轻上扬,“是要搬的了。这边快要拆除改建,我们也在找房子搬。”
    程真问,“打算住去哪里?”
    “阿园学校附近。”黄姨侧头去看不发一言的张欣园,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搭在女儿臂弯,“贵是贵了点,但是环境好,闹中带静。阿园念书辛苦,我住过去还能时不时给她煲些汤水补一补。”
    张欣园半低着头,目光只停在程真穿球鞋的脚上。
    她今日似乎变回那个初见时的真真姐。
    程真没再问,只点头当作道别。可能是最后一次碰面,这两母女从她身旁走过时,程真竟有些不舍。
    她回了头。
    却发现与那日救下黄姨的背影,无法再重迭一起。
    明明这次伤势更重,黄姨腰脊偏挺得格外笔直,离越远,越清晰。体内那个衰老灵魂与神明作了交易,回光返照般重获新生。
    程真离开福华街。
    她不知道,黄姨左手断了叁指。她也不知道,担架布料扎实,要用机器切割,再缝接。她更不会知道,黄姨在送院途中,第一时间不是打给张欣园,而是保险经纪。
    市道好,买楼。
    市道不好,买保险。
    伤残津贴,退出岗位还能保留劳动关系,额外附加保险赔金,简直是叁重厚礼。那间浸会大学旁边的公寓,是黄姨这世人住过最舒服的屋。
    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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