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了手,再叫众人起身,又道:“朕方才着人去查了那徐道甫的尸身,虽烧的不见人形,可他的口中,却是干干净净,半点灰也没有。足可见得,这徐三郎,是被人先杀死,再投入火中的。此外,倒还有件万幸之事,那四岁的徐小郎,被爹死死地抱在怀里,虽然受了些灼伤,但只是昏迷,并不是死了。御医已去医治了,二娘可放下心来。至于真凶……”

    徐道甫是好人?是坏人?这哪里说得清呢。他得知妻子与贵人相通,不以为耻,反倒与有荣焉,借着妻子做起了升官梦。他稀里糊涂,辨不清好歹,中了柳莺的计,引狼入室。他为了银钱,也可以轻易放弃原则。他好面子,爱排场,不顾囊中羞涩,那也要接济亲戚,并给流苏娘子赎身。

    可他战场杀敌,算是十分英勇。他对娘子有自己笨拙的疼法,只是不大上心。他便是死之时,也记挂着怀中幼子。他重情意,饶是亲戚是混蛋,他也不会不管。

    侍卫推出了被打晕的金玉其,柳莺一见,心知不好。果然,傅辛嗤笑道:“金玉其这奸夫想要潜逃,被巡视的人瞧着形迹可疑,当场按住。才说了两句话,他便招认了。至于另一人,还是利落招认的好。柳小娘子,你又如何以为呢?”

    柳莺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她看着众人别样的眼神,落了不知真假的泪,委屈道:“郎君在外寻花问柳,那金十郎又非要勾结于奴,奴抵不过他那蛮力,便只好从了。奴虽恨郎君冷落,可心里,还是只将郎君当做唯一的夫婿。是是非非,奴不再争辩,只求官家宽恕,饶了奴肚子里这郎君的孩子。”

    柳莺肚子里的这孩子,她不知道谁是爹,但总归不是徐道甫的种。然而此时此刻,柳莺用尽了小聪明,先说徐道甫的坏,再说金十郎的坏和自己的情非得已,最后提了这肚子,只希望谋得一丝回转之机。

    可惜古代没有亲子鉴定手术,柳莺就是生下来,也没人能戳穿她。她话说到这份儿上,必须得轻判,至少也要等她生了孩子再杀。傅辛却懒得管这事,只推脱给底下官员去判,乘车回宫。

    夜里头,宫里宫外,傅辛和阮流珠不约而同,都开始思虑起徐道甫的身后之事来。

    而这操刀鬼萧奈带着下属,帮着流珠家仆们一同收拾火场,望着手里那方才用来擦汗的半干不湿的帕子,及那帕子上柳间黄莺的绣纹,心里也深思起来。傅辛方才所说的那些铁证,萧奈自是注意到了。只是这金十郎到底有没有亲手杀人,萧奈觉得,这不好匆匆下定论。官家这判定,萧奈稍一咂摸,便猜到了几分,知道里边有门道,便不再多想。

    这龙辇之下的汴京城里,贵人比比皆是,操刀鬼可不想做了人的刀下鬼。他这人,为好几家做事,黑白均沾,却还能左右逢源,步步高升,看似比痞子还痞,比土匪还匪,可知是个巧捷万端,心思通透的人物,不简单得很。便说这次起火案的疑点,明明是他发现了不对劲,偏说是下属探查发现的,足可见得一斑。

    ☆、第18章 寡鹄孤巢妇德贤(二)

    第十八章

    对于傅辛和阮流珠来说,两人的忧虑却不尽相同。

    金十郎不知傅辛底细,而现在,早已在狱中赴了黄泉。傅辛当时告知他,别伤着那大娘子,金十郎何等灵巧的心思,马上就猜了个究竟,肯定是这郎君看上了人家媳妇,想要强抢不得,便打算让人家家里生乱。乱子大了,指不定这媳妇就成了寡妇了。

    金十郎虽不是什么好货色,可看到柳莺追杀那徐瑞安时,金玉其也于心不忍,便说由他来做,实则去浸湿了块帕子,掩住了徐瑞安的口鼻,又将他送到奄奄一息,只出气儿不进气儿的徐道甫怀中,这才令四岁的徐小郎侥幸逃生。这一时善念,虽不曾救了他自己的性命,却也为金十郎的一双弟妹积了后福。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徐道甫死了,徐娘因为耳朵背,听不见外头的叫嚷之声,徐爹也睡得沉,两人明明住的离起火之地不算近,可却浓烟入肺,在屋子里生生憋死了。这徐家宅院里的事,一时间成了汴京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好事者在瓦肆里编故事,将与众人听,影射的便是徐家之事。

    孤女柳莺随邻家上京,外头早有花名,又勾引了宅子里的男主人,接着再挺着肚子和败落金家的公子哥儿通奸,奸/情被撞破后,先杀人,再纵火。若不是官家英明,说不定还会被她瞒过去哩。这是多好的八卦。

    若是有汴京日报,柳莺和金十郎妥妥的上头条。

    徐道甫没了,可徐道协、徐道正都还活着,此外还有继子徐子期,庶子徐瑞安,庶女徐如意。说起这个,便要说一说这文中宋朝的遗产继承法。

    若是家里主事的郎君过世,孩子们年幼或是暂时不能继承财产,只要正妻不改嫁,财产便交由正妻打理,正妻必须代郎君赡养父母,至于叔伯,是一分也分不到的。若是正妻改嫁,正妻得去一小部分,财产便要交由叔伯代为打理,直到子嗣成年,再行接管。当然,若是叔伯贪了财产,只要有证据,可以去报官打官司。只是这证据,又哪里是容易收集的呢?

    出于这种情况,便产生了一样东西,叫做贞节碑。这碑并不是标榜贞洁的,而是许诺将会保守贞洁的。寡妻上报当地官府请立贞节碑,官府再上报,备案,然后就可以立碑。这碑并不大,也就刚及人的腰。竖了这块碑,便相当于寡妻宣告天下:老娘我再也不嫁人了!大家都监督我!若是后来改嫁了,官府要罚很大一笔款,寻常人家付不起。

    徐子期戍守边关,在东北打土匪呢,不能继承,除了每年托人寄回可怜的一点银钱和只言片语外,没什么音讯,只知道人还活着。流珠连他的面儿都不曾见过,过门之前,这小子便早早从军了。

    徐道协在京郊赖着徐二郎,几番误了徐道正的事,把徐二郎惹急了,连夜将他撵了出去。徐道协无处可去,便把女儿傻大姐卖出去做丫鬟,换来的钱租了屋子和婆娘住下,又买了只咬鸡,就是斗鸡的那种鸡。这鸡还挺争气,胜了不少回,徐道协得了银两,心更大了。

    傅辛虽下旨,将徐道协逐出城外,但红白喜事却不能将人家拦在外面。徐道甫丧仪这日,徐道协拉上泼辣婆娘,穿上新买的料子极好的丧服,抱着鸡,土财主一般坐着马车进了汴京,满面红光。他并不是个全然没心没肺的人,也是为爹娘弟兄哭了好一回的,只是他这人,向前看,也向钱看,自不会难过太久。

    到了流珠住处,看着府前的白灯笼,徐道协挤出了两滴泪,老远就嚎啕大哭,道:“三弟为奸人所害!识人不清!死不瞑目!可怜老父老母,受了连累!”他怀里的鸡咯咯咯地叫着,竟相映成趣。

    阮流珠懒懒抬眼,向堂内徐三郎的同僚们道了歉,起身出去,冷着脸,直接让家仆拿板子叉他出去。徐道协的婆娘徐大娘很不高兴,叫嚷道:“这是什么道理?三弟在九泉下见了,只怕要气活,哪有这样待叔伯妯娌的?真以为三弟和爹娘不在了,这家便是你的了?你可记清了,这是徐府,不是阮府!”

    阮流珠一袭麻布丧服,这素洁到了极致的衣裳,反倒令她模样愈艳了几分。倒不是她节俭,实在是古代穿丧服有穿丧服的规矩,她为郎君服丧,必须着麻布制成的丧服。

    阮流珠温温一笑,微微欠身,款款说道:“其一,抱着鸡犬来服丧,是为不敬,该撵。其二,当着灵堂大喊大叫,还是不敬,该撵。第三,我朝丧服统一制度,人人皆需遵守,大哥丧了爷娘和亲兄弟,理应穿的是同我一样的麻布丧服,如今却穿了这等的好布料,那可是超出五服的袒免亲穿的。大哥这意思,是不拿三郎当兄弟,不拿爹娘当亲爹娘了?无论如何,儿要去报备官府,看看这违背了丧服之制,该要如何处置。”

    另一气不过的官员沉声道:“违背了丧服之制,要治罪的。打板子、罚钱,这还是轻的。指不定要在牢里关上一整个服丧期呢。”

    另一个官员尖声细气地道:“既是父子,服丧期便是三年。啧,不算多,不算多。”

    徐道正却是冷着脸,不屑于看他一眼。

    徐道协是个不知事的,加上宋朝这丧服制度统一了不过二十多年,乡下人有时是不遵守的,还按着旧规矩来,哪里料到这样严重?他一时间慌了神,求助似地看向婆娘,婆娘也讪讪地,暗自庆幸自己穿对了衣裳。

    “怎么还抱着这鸡?”阮流珠道,“说不定,这也能添成一笔罪过。”

    徐道协强自镇定,服了软,低头弯腰,将宝贝鸡交给外面的车夫,严命他好生看管,又去掏钱买了新的丧服,穿戴整齐后,跑了回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灵堂里,祭拜了自家三弟及爹娘,这才尾随着众人到侧庭说话。

    对于他来说,这些人都是官老爷,惹不起,也不熟悉,唯恐又闹出了什么大罪状。徐道协便跟在徐道正屁股后头,讷讷地不敢说话,一双眼却极为活分,很不安生。

    待送走了大半宾客后,徐道协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子期可有消息了?”徐子期,便是流珠那只比她小一岁的继子。

    流珠瞥了他一眼,一笑,道:“儿得了陛下恩典,快马加鞭,给子期递了报丧的书信。子期什么意见,到时候也会递回来。只是官家说了,土匪难缠,子期万万抽不了身,不能为了他一个而破了例外。”

    徐道协哦了一声,又道:“这便是说,瑞安如意年幼,子期无暇抽身,这老三的家产,便……”他故意拖长了音,滑稽的很。

    流珠嗤笑一声,道:“大伯,收了这番心思罢。宅子和家具多是御赐,是官家的财产,动不得;在老地方还有幢宅院和几亩地,入不得大爷的眼。咱们便说钱。道甫才当了多久的京官?拢共才拿了几个月的月俸,又是为大伯添赌债的窟窿,又是为大伯一家好吃好喝,还要养家糊口,给爹娘看病,满打满算,一分不剩。过去的积蓄倒也有些,可也贴进去不少,剩下的才不过五六百两银子,在这汴京城里,便是节省着过,把奴仆都散了,也就再撑不多于两年。这个情况,儿也写给子期看了。”

    汴京的房价物价,乃是全国最高。若是徐道甫还活着,每月有月俸进账,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如今他死了,顶梁柱倒了,这便是坐山吃空了。

    这出乎了徐道协的想象。他一直以为徐道甫十分有钱哩。徐道协不敢置信,喝问道:“三弟妹,你说老实话!怎么只得这一点银子?三弟一直当官嘞。”

    “时下崇文轻武,武官的钱,本就不多。徐道协,你这混蛋若是有怀疑,去打听打听六品官的月俸,再算算老三家里这些年最少要有多少钱开支,最后的结余,保管只比这个数少,不比它多。”徐道正憋红了脸,指着大哥怒道。

    顿了顿,徐道正到底是看不过去了,出言道:“老大,你像些样子,把大姐赎回了吧。做丫鬟,大姐是那材料吗?早早嫁人才是正经事。流珠如何持家,你需补贴才对,怎么能让孤儿寡母给你钱?”

    徐道协眼珠一转,心里有气,道:“我也是为了老三着想。三弟妹是京中贵女,和宫里头有关系,迟早要改嫁给高门贵婿的。我们对这笔账清楚些,也是为了将来打算。我有什么错?不过是谋得远了些。”

    流珠却缓缓笑了。

    她不知道徐道甫的死和傅辛有没有关系,但她猜,肯定有点关系。傅辛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不清楚,但她要打翻他的算盘,绝对不让他名正言顺地迎她入宫。

    一方面是膈应傅辛,另一方面,流珠想的也很实际。日后国公府果真倒了,她若果真入了宫,一分倚仗也没有,到时候傅辛不喜欢她了,她该如何是好?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怕要淹死在里面。入宫,是十分不明智的,进去了,便完全沦为傅辛的附庸物和身下奴隶了。如今这样吊着他胃口,说不定还能从他那里得些好处。

    再者,她愧对徐道甫,便要承接他的责任,照顾好这瑞安、如意,甚至还有柳莺将生下的那个名义上属于徐道甫的孩子,然后,等着徐子期来接班。

    徐家兄弟便听得流珠说道:“儿不会改嫁。儿明日便去亲自见过皇后,请她亲下凤旨,给儿立贞节碑。这个家,三郎丢下的这个家,儿会替他管。”

    她清楚得很,若是找汴京官府请碑,只怕刚报上去,就被傅辛阻断了。可若是直接找阮宜爱,那傅辛就管不着了。她还真想看看傅辛到时候是什么表情。

    ☆、第19章 寡鹄孤巢妇德贤(三)

    第十九章

    次日一大早,趁着傅辛上早朝,流珠去找了阮宜爱。她谋划得好,怎奈何阮宜爱向来是夜里看坊间话本,白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流珠不算什么贵客,宫婢们不可能专程去叫阮宜爱起床,流珠只好就这么干等着,坐在宫苑里头,看着那正在花期的木芙蓉,袅袅纤枝,晓吐芳心,颜色烂漫到了极点。

    她便这么枯坐着,等了许久后,阮宜爱也没起来,中间倒是醒了一回,做了噩梦,嘤咛着要喊傅辛过来,喊了会儿又睡着了。等到最后,流珠等来的人却是傅从嘉,傅辛的长子。

    十七岁的傅从嘉最是孝顺,下了早朝后,见父亲未曾叫他留下,便按规矩来阮宜爱这里请安。他有规矩,阮宜爱却向来没什么规矩,傅从嘉每次来,都只是在皇后这里讨杯早茶喝,遥遥对她请安,然后便去做自己的事。

    这一次来,傅从嘉依然还是没见到清醒着的皇后,便连皇后苑内的宫人都散漫得不成样子,这些他早已习惯,喝完茶后,便起身离开。谁曾想走到半道僻静处时,少年脚步微微一顿,便见那雪白、朱红的木芙蓉前,寂寥阑干处,坐着位衣着素净的美人。

    宋朝女子,大多身量不高,且极其纤弱,然而眼前这娘子,腿长得很,更有着宽大孝服也遮掩不住的玲珑曲线。再看那张脸,乍一看五官,可谓柔美疏冷,若仔细瞧那双瞳色有异,近于琥珀色一般的美目,则会发现她竟还有点儿妖媚的意思。冷与艳,柔与刚,俱都被她一人占了去,且恰到好处,难怪他那当皇帝的爹对这小姨子念念不忘。

    傅从嘉略略一猜,便能猜出她如今的处境,以及来皇后这里的所求。少年有些轻蔑地笑了笑,眯眼一想,知道父亲短时间内不能过来,又见周围没人守着,便缓步走到流珠身侧,一掀衣摆,跨步坐下,将那木芙蓉的枝头压下,悠然说道:“这拒霜花,还是我当年,带着从仲等弟兄一同扦插的。‘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写木芙蓉的词里,我尤喜欢这一首。”

    流珠眉眼一垂,翘了翘唇角。这傅从嘉,在傅辛面前,着实是个乖巧爽朗的俊美少年,很讨傅辛喜欢,便是偶尔故扮稚拙,傅辛看出来了,反倒愈加高兴。然而到了流珠面前,他说话便不似是个少年郎了,说话的语气带着男人的意味,嗓音都低沉了许多。

    他吟的这半阙词,又是想说什么?借这花儿来喻她?冰明玉润天然色,这是形容父亲情人的话?又讲什么凄凉拼作西风客,却不肯嫁东风,只得殷勤霜露中,多半连他也猜到流珠会借着徐道甫之死出什么招了。

    木芙蓉的寓意是贞节,他又跑来做什么文章,看什么笑话?当真是少年心性么?

    流珠一笑,直接挑明,道:“好词。只是拿它来与儿逗趣儿,却是对不住作词人的才气了。”

    傅从嘉假模假样地做了个揖,很是爱玩,道:“阮二娘莫见怪。只是触景生情罢了。我向来是个爱胡闹的,如有得罪,还请宽恕则个。”

    他顿了顿,又笑道:“二娘还等什么?这贞节碑,必是讨不着了。二娘只管等着做爹后宫里头一个内命妇便是,这二娘,只怕要成真二娘。”

    流珠淡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虽穿着粗布丧服,却于矜持中眼波横流,惹得少年心上一荡。这股感觉最是勾人。她看着是良家妇女,穿着素白的衣裳,为夫守孝,发髻上不带一点发饰,比这别名贞节花的木芙蓉还要纯洁,可是傅从嘉知道她的底细。她做了那婊/子,还想要立牌坊,傅从嘉略有不齿,心里却也十分痒痒,直想要撕掉她这副假惺惺的作态,又想让她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旧事。

    他起身告辞,偏又半真半假,仿佛玩笑般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爹在娘娘过门前亲选的婢妾们,全都长得有些相似。只是都不如二娘,长出了那位的九分气韵。娘娘过门时,我与二娘遥遥地有过一面之缘,也是我预卜先知,当时便料到了,以后还会和二娘多多见面的。”

    傅从嘉这话,令流珠蹙起眉头来。他离去后,流珠暗道:这人,真假莫辨,一会儿少年般爽朗,一会儿又阴鸷至极,果然是傅辛的种。只是他说的“那位”,又指的是哪一位呢?

    他这话将流珠的疑心全都勾起了。早先时候,她便觉得傅辛对自己的情意,突兀又偏执,这要不是她在一篇小说里,而这个人又是宠文男主,她简直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流珠想起了在现代时看过的情深深雨蒙蒙。她依稀记得,陆依萍他爹,喜欢那个萍萍,于是娶了九个萍萍,又生了一堆萍萍,难道傅辛也是这样?他对她这样,是因为她是最像萍萍的萍萍?若果真如此,这多年来的纠葛,真是无妄之灾了。

    她径自思索,又等了片刻,阮宜爱总算起了床。这位娇娇宠后洗漱完毕后,并不急着用膳,而是穿起了一身红叶装,衣裳上绣着金线镶边、茜红填底的红叶纹样,别有意致,这是从前的衣裳所不曾有过的。

    流珠在旁看着,忽地生出了一个念头,便笑着道:“这又是姐姐自己画出来的衣裳?倒是新奇别致。”

    阮宜爱嘻嘻甜笑,娇声道:“是奴奴画的,找宫婢做的。”

    流珠眨了眨眼,为她摆放着尚带露滴的雪白木芙蓉,并说道:“以儿的眼光看,这裙裳,和之前京中时兴的荷花裙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比它更妙。儿倒是有了个想法,不知可否说来听听?”

    阮宜爱张了张圆圆的杏眼,嘟起唇来,煞是可爱。她示意流珠说话,流珠便道:“荷花裙那样流行,京中女子都爱穿。不知姐姐……想不想让京中也都爱上姐姐那些自己做的别样裙装?靠这生意赚点钱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姐姐也会开心。”

    “好好好。”阮宜爱但凭高兴,不想许多,接连说了三个好,像小姑娘一样蹦了三下,随即又眨了眨眼,娇声说道:“娘知道妾与你常来往,很不高兴,常来责备妾,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多半还是介意你娘那事罢。妾也曾介意,只是介意是介意,不能因此生隙。女儿家嘛,生来就是要被人宠的。妾虽不谙世事,但也知道你新近丧夫,家里银钱必是紧张。依妾说,妾开心倒是次要的,让你多赚点银钱,才是最要紧的。”

    流珠一愣,却是没想到她有这番话。傻白,却够甜。她这话,令流珠心中愧疚尤甚,只暗暗起誓,以后要念她这一份恩情。

    阮宜爱唤来了几个制衣的宫婢,和流珠商量起订做衣裳的买卖来。流珠说了,这裙裳便是成本不高,也绝不能贱卖,一定要卖高价儿。汴京人眼界高,卖的低了,他还不看呢。至于这买卖的名号,打着皇后的名号便是,反正也不破坏什么规矩。

    阮宜爱听着钱的事儿,不一会儿就没了兴致,只管交给流珠。流珠与那三个婢子一谈,见三人都十分机灵秀敏,且知道其中两个都快到了出宫的时候,便在心中寻思起来。

    她这里正打着生财的主意,那边太监忽地扯着尖尖细细的嗓音,说是官家驾临。流珠只觉立时扫了兴,便屏退婢子,敛了神色,给官家福身请安。

    傅辛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穿素白孝服的阮流珠,心里痒痒,喉头发干。他一笑,对着阮宜爱道:“阮二娘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又有什么遵嘱?”

    阮宜爱那一双杏眼儿只盯着他,撅了撅小嘴儿,恍然道:“仿佛无事。”

    她只觉得有些不大高兴。这傅辛来了一会儿了,也没注意她身上这红叶装,实是让她气恼。

    阮流珠一叩身,道:“却是忘了提了。良人走了之后,儿守着一家奴仆和孩子,外头还有大伯虎视眈眈,只等着继子归来。儿记挂着这一大家子,便想让他们安心,给他们一个承诺,所以特来求皇后姐姐,在儿那门前,立一个贞节碑。儿以后,不再嫁人,只专心持家。这些孩子,都是儿的亲孩子。”

    傅辛早就料到,沉沉笑了两声,眼里却满是冷意。阮宜爱想了想,娇声说道:“还是不要早早下了决断的好。妹妹不过二十有五,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必能遇见一个如官家待妾这样待你的郎君。你如今尚在服孝,要服三年呢,三年还不够让他们安心么?”

    傅辛只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并不说话,挑起眉,端起杯盏,饮了口茶。

    ☆、第20章 寡鹄孤巢妇德贤(四)

    第二十章

    流珠听着傅辛的冷笑,还有阮宜爱的劝说,心里一凉,但也不至于十分失望。她早就料到,傅辛必不会让她如意的。

    果然,阮宜爱话音刚落,傅辛又一派虚伪,闲闲地说道:“爱爱不必替她操心,二娘子更不必忧心。东北那边新近得了好消息,你那继子徐子期,立了大功,朕会好好地封赏他,让他回京中做官。二娘可如愿了?”

    流珠心上咯噔一下,想起那已逝之人徐道甫刚当官时的兴奋,又想起他为了那青云之路费尽心思,甘愿卖妻求荣的可怕样子,再想起徐道甫最后被烧得不见人形的尸身。她深呼吸了两下,无可奈何,只能规规矩矩地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傅辛他,多半不会再出手了吧?徐道甫是他的心头所恨,可是徐道甫的子女,与他又有什么关联?他便是恨屋及乌,也不会小气如斯罢。

    傅辛凝视着她,口中却对阮宜爱慵懒说道:“这木芙蓉花开得倒是极好,洁白如雪,不愧担了个纯洁贞节的名号。爱爱,我可还记得这木芙蓉做成的雪霞羹,当年在国公府里浅尝过几口,红白交错,既有色,又有味,此后便一直惦记着。你这些花儿,左右已经摘了下来,不如炖了吃罢。”

    阮宜爱绵软的小手儿轻抚着他结实的后背,娇嗔道:“官家就知道吃,好端端的贞节花儿,也要入了你的口。”她甜甜一笑,扭头对着流珠道:“二娘留下来,一同用膳罢?可不能推托,奴奴绝不许你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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