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期身跨高头大马,足蹬锃亮黑靴,却未曾如其他将士一般穿着盔甲,但在便服外披了件黑亮且厚实的貂皮大氅,墨般的颜色与他那雪白的肌肤相对,更衬得此人气势非凡。更何况,在这男人的手中,还持着一把燧发枪。

    阮恭臣凝神而望,便见徐子期缓缓抬臂举枪,眯眼瞄准远处靶子,面上一丝多余的神情也无,遽然间手指扣动扳机,但闻得铿然一声巨响,子弹穿膛而出,直中红心。

    男人微微勾唇,随即冷声道:“都瞧仔细了吗?这就是朝廷给咱们新从洋人那儿买的火器。果然厉害。火石自动打火,刮风下雪也好,天降雹子也罢,都挡不住它生火。洋人卖得贵,我们却不得不吃着亏,好在这玩意儿也确实造得精巧。”

    稍稍一顿,徐子期将燧发枪收入枪匣,随即又凛声道:“有资格配备新火器的,共有三千两百八十人,特封为神枪营。你们这些人,都是立过战功,手里也有准头儿的,此番领了枪,还是按着老规矩来。若有违抗军纪者,斩无赦。”

    阮恭臣心上一凛,暗道:往日里人总唤他徐小将军,可如今看他的做派,只怕应改称徐大将军了!这个小字,是万万唤不得的了。听闻当地人叫他战神,又有徐铁凛一称,果然不是全无道理。

    待徐子期下了马,迎了风尘仆仆赶来的阮恭臣入账,两人才一坐下,便有一穿着盔甲的结实汉子大步踏来,走到阮恭臣跟前,分外热情地道:“阮大哥,这回的书信该是你带过来的吧?快掏与我看看。”

    阮恭臣眯起眼来,定睛一看,不由讶异道:“却原来是潘三郎。”这花太岁潘湜几经淬炼,早被徐子期从原来那个虚浮的花/花公子调/教成了个正经汉子,那身松垮垮的肉也愈加精壮,阮恭臣若非细看,自然是难以认出。

    他稍稍一顿,连忙自怀中掏出潘湜亲眷寄来的书信,并凝声贺喜,道:“三郎此后,也是做爹的人了,实叫我等羡慕不已。”

    潘湜一愣,知是家中的妾室傻大姐平安生产了,当即喜不自胜,一边忙手忙脚地拆信,一边喜滋滋地道:“大哥儿羡慕甚?是男人,就能当爹,不过或早或晚罢了。”

    阮恭臣微微抿唇,却是没说话,而潘湜这才想起阮大郎早和荣十八娘和离的事儿,暗自骂自己说错了话儿,连忙呵呵笑道:“还是个男娃嘞。娘还给那小东西画了个小像。嗨,我自己个儿偷着乐去了,便不搅合你和咱大舅子说正经事儿了。”

    听得“大舅子”三个字,徐子期微微一哂,眼中却难得带着笑意。待潘湜出去之后,这徐将军正了正面色,将军中事项向阮恭臣缓缓交待一番,也不曾如阮大郎所料那般对他多加为难,只在阮恭臣临走时,轻描淡写地道:

    “我明白,阮大郎不愿入我的麾下,更想去与阮将军等汇合。只是这是官家下的令,我么,也不好违抗圣令。既然来了,就是并肩作战的弟兄,还望阿郎,莫要拂了我的脸面。”

    阮恭臣眼睑低垂,连忙推说言重,心中则自嘲道:现下他就是和那老巢被人端了的蚂蚁一般,忙乱不堪,卑微不已,任谁都能踩一脚。他哪里会有天大的胆子,敢和这军营里的霸王徐子期一较上下?徐子期这话,倒是好似讽刺一般了。

    只是向来听闻徐子期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不曾想到现下竟这般态度温和。阮恭臣心中惴惴,总觉得分外反常,着实令他不安。

    这一边阮大郎夜里头忐忑难眠,不知前程是吉是凶,而那边厢,汴京城里,国公府内又出了件事。

    却说自打阮恭臣走后,阮良臣虽也曾立志革新,奋发图强,只是时日久了,这意志难免又消沉了下去。这人日日大醉,颓靡之至,仿佛只要饮下了那盏中白堕,从前簇拥在周的刘端端、小金鸡等美人儿便能回来,驾鹤西去的爹娘也能回来,还有国公府那泼天的富贵,也能跟着回来。

    喻盼儿瞧他这副模样,自是恼恨不已,也不再做那一副大家闺秀的淑女模样,纵是怀着身孕,也大喇喇地挽着袖子与他吵。阮良臣只勾唇一哂,厌烦道:“世间尽是俗人。怎能说是酗酒?‘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喝了这个,某才能舒舒坦坦地写出千古名篇。”

    说着,这男人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写了好诗,文名远扬,自能振兴家业……你不懂!不懂!”

    喻盼儿怀着孩子,因妊娠之故,身子并不舒坦,时有犯呕,惯常头晕。与阮二吵了一番后,她便疲惫得很,也懒得管他,只草草和衣睡下,却也不曾想到隔日醒来之后,便出了事。

    这一日清早,她做了早膳后,便去叫弟弟喻喜麟,谁知一入房中,怎么找也找不见人,再一摸床榻,冷冰冰的,一丝暖意也无。盼姐儿慌了神,连忙扯了半醉半醒的阮二,喊他寻人。阮二精神萎靡不振,肿着眼泡,无精打采,话都说不利落,盼姐儿恨铁不成钢,只悔恨自己当初怎么就一心要嫁他,不得已只好自己出府去寻。

    她饭也顾不得上吃,也无暇腹中有孕,急急忙忙地找了一上午,却是一无所获。萧奈巡街时遇着了她,虽说国公府已经破败,现下人人避而远之,但这位操刀鬼,却绝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主儿,得悉喻喜麟走失之后,便命腿都走得发软的盼姐儿在茶摊坐下,好生给她沏上茶,随即安抚道:

    “夫人莫慌。这般大的小孩儿,最是贪玩儿,现下不知道在哪儿玩得高兴呢。你稍事休息,我但问你几句话,你最后一次瞧见他,是什么时候?”

    喻盼儿抿唇回想道:“昨晚用晚膳时,他还是和儿一同吃的。这之后,儿便教他回房念书,他应了声好,便回去了,也未曾多说甚话。”

    萧奈又问了她些话,随即便召来捕快,耳语一番,似是交待了些事情。喻盼儿缓缓抬头,直直地望着他,萧奈微一挑眉,温声道:“阮家娘子,不若让咱护送你回府上罢?你有孕在身,还奔走许久,我怕你路上出了岔子。”

    喻盼儿连忙谢过,可这脚走到路上,便如同踏在那棉花上一般虚浮无力,胸腔里那颗心反倒是愈跳愈快,便是她走在嘈杂闹市里,都能清楚地听见那咚咚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待走到府前,喻盼儿便见着个穿着官府的捕快从府内走了出来,那人见到萧奈,面色凝重地与他再度耳语一番。萧奈听后,只对着喻盼儿温声道:“却不知二郎可在家中?”

    喻盼儿预感不祥,声音略略发颤,道:“叫他作甚?他什么用处也抵不上……喜麟出了什么事,不妨与儿直说了吧。儿几经大难,没什么……撑不住的……”

    她虽这般说了,萧奈却还是不好与他直说,只稍稍护着她,跟在她身后,入了厅堂。盼姐儿精神不济,虽强自硬撑,却还是被萧四郎哄着回屋歇息。这操刀鬼一个人在前厅候了许久之后,醉醺醺的阮二总算现身,见了他,自鼻间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冷哼,随即眯着眼儿,拢着袖子,嘲弄道:

    “我还道现如今还有人登门,必是仁义之辈,可擦亮眼睛一看,这不是操刀鬼萧四郎么?人都道你是狗,哪家有银子都嗅得到,专替显赫人家做事。现如今我家里倒了,给不起狗粮了,好心奉劝你一句,萧捕头还是赶紧找下家吧。”

    萧奈挑了挑眉,对于这般冷嘲热讽也是早已习惯,只抱了抱拳,平声道:“二郎说得有理,咱确实是个晦气之人,报丧不报喜,二郎不愿意看见也实属常情。只是二郎的那位妻弟,昨夜失去影踪,现在被我底下的捕快找着了,只是人已没了气儿。探查过了,该是小孩子遇着了甚想不开的事儿,自己投了井。还请二郎与娘子节哀。”

    阮二郎这酒,惊得立时就醒了九成。

    作者有话要说:  徐将军之所以穿大氅,全是因为大氅是心上人寄来的,肯定不是因为作者的恶趣味。。。

    ☆、91|01

    蜿若惊雷蛰蛟煦(三)

    闻得那名唤喻喜麟的小儿投井自尽,或是因国公府再多落败,抑或是因自己耳聋之故,流珠还是颇有几分震惊,又暗自念道:这人啊,不怕一直落魄,怕就怕一下子从天上跌落地里,抑或从泥鳅一步升天。再思及瑞安天分稍显不足,虽说为人刻苦,勤恳不怠,但是勤奋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总会有运气不济的时候;如意天性聪颖,性子却难免易于浮躁,若是有一日遇了难事,也不知会否如这喻喜麟经受不住,走了绝路。

    这般想着,阮二娘便在晚膳时候,委婉地点了一点。瑞安倒是有些伤怀,捧着饭碗道:“到底同窗一场,虽说我俩向来不大对付得来,但那不过是些小事儿而已。怎么说没就没了?”

    如意却冷哼道:“儿上次从那摊子边上驾车而过,还瞧见阮二郎撒酒疯,打骂喻小郎了,骂他是不中用的聋子,连客人说的价钱都听不清,白白被人占了便宜,将他那字画贱卖了出去。依儿说,喻喜麟之死,一部分怨他自己不争气,另也怨那阮二郎和他姐姐,根本就是将他逼上了死路。”

    流珠阖了阖眼儿,微微挑眉,话音轻平,听不出情绪来:“无论如何,只要人还活着,有一颗出头的心,便是最后出不了头,也总归能过得不错。正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便是这个道理。怕就怕,别人难为自己,自己也难为自己。留得青山在,休要怕没有柴火烧。”

    瑞安听得糊里糊涂,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暗自咀嚼这话的意思。如意却是飞快地望了流珠一眼,又将眼神儿收了回来。

    华不在扬,祸不旋踵。约莫半个月后,流珠被傅辛召入宫中,说是探望久病在榻的阮宜爱,实则是被压在龙榻上,受了那人好一番折辱。那男人撒了气,纾解了心中积怨,但光赤着精壮上身,闲闲地倚在榻上,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趴伏在软榻之上,肌肤滑如凝脂一般的美人儿,慵懒道:“这明黄色的袍子,你这一披,竟也有几分合适,衬得你容色也明艳了几分。”

    说着,官家来了兴致,教她里面穿着丹红色的兜儿,外面则披上官家的龙袍,却又不好生系起。阮二娘钗横鬓乱,肤白如雪,胭脂红艳,身披龙袍,惹得傅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微微一哂,勾唇沉声道:“却原来这袍子,也是谁都能穿得的。”

    流珠一笑,只不动声色地褪了龙袍,拿起自己的衣物默然换上,这才平声淡淡地道:“那戏台子上唱戏的,有那天天穿龙袍坐龙椅的,却到底不是真龙天子。若说世间只一个真龙天子,非陛下莫属。”

    傅辛一挑眉,连连低笑,道:“你这马屁拍的,一看便知是言不由衷。我奉劝二娘,还是要好生修炼才是。你瞧瞧朕底下那帮臣子,远的不说,就说那新来不久叫做周八宝的小太监,拍马屁的功夫都强你许多。”

    流珠唔了一声,瞧着便不甚上心,只稍稍一顿,便敛眉垂眼,柔声道:“这段时日,儿常常去鲁元公主府上作客,席间听那些贵女命妇,说了不少关于姐姐的闲话,言辞间多有贬低,或言姐姐靡衣玉食,穷侈极欲,或言姐姐善妒成性,惯常插手官家事宜,还有的说,姐姐家门破败,父母双亡,可她却依旧过着神仙日子,半分伤心的样子也无,实在不孝……”

    傅辛点头,不咸不淡地道:“近来确有不少人,尤其是世家一派,递上帖子,请朕废后。说是阮镰之所为,贪污军晌,且是百姓捐出的银钱,与叛国无异,爱爱出自这样的人家,万万不能继续做后宫之主。”

    流珠冷笑道:“官家还装甚?还不是你放的风声?”言及此处,她微微咬唇,目光难得生凛,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道:“你拦着旁人,不让任何人面见皇后,一直推说皇后正在养病。儿只问你,姐姐是真病了?还是假病?”

    傅辛答非所问,但噙着笑意,边去扯她那纤纤素手,边温声道:“朕这一回翻身仗打得,可还算得上是酣畅淋漓?朕不过是挑起个头儿罢了,棋局一开,棋子自己便会动。冯氏自缢,阮二颓靡,早在朕的意料之中。阮镰赐死,阮大郎明知死局却不得不远赴边关,你可痛快?听说便连喻康唯一的子嗣,前些日子也投了井,在想起朕年少时,他瞧不惯朕的那副模样,朕心里面,可畅快得很。”

    男人低笑两声,又状似温柔地抚摸着阮氏面颊,轻声道:“爱爱,是真病,却也可以说是假病。那些风声,也确实是朕属意而为。朕费这样的苦心,都是为了你。”

    阮宜爱虽因接连生育之故,落下了些病根,但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关头,病重得见不了人。流珠心中气急,一把打掉傅辛的手,并将那手死死按在龙榻之上,随即凝声道:“说甚既是真病也是假病……你给阿姐下了药?”

    傅辛在她面前,也懒得如平常那般虚伪掩饰,只轻松抽出手来,坦然道:“嗯。从仲生下来后,早几年还算长得好,后来身子骨却愈发得弱。现如今爱爱也是命苦,害了同样的病,间或腹痛难止,寝食难安……”

    稍稍一顿,男人眼睑低垂,虽年岁渐长,可那纤密的睫羽却一如少年时般诱人,然他嘴角勾勒出的笑意,却让人心上发寒:“二娘可听过金刚石?”

    流珠不解他此时提及金刚石作甚,只低声道:“自然听过。”这所谓金刚石,便是钻石的原声。

    傅辛温声道:“世人只知金刚石坚硬无比,可钻玉补瓷,却鲜少有人知道,若将那金刚石的粉末,混入人之饮食,每日里放上一点,时间久了,因其疏水亲油,可令人心腹生痛,肠胃出血,久而病去。”

    流珠大震,喃喃道:“你真是心狠。”

    傅辛闻言,敛去冰冷笑意,只眯眼望着她,低声道:“身在其位,必谋其事。”

    流珠眨了几下眼,又想起先前皇子傅从仲因着痼疾,日日服药却不见好转,傅辛还几番大发雷霆,处置了数名御医,现如今看来,真是愈想愈令人心寒。单单为了这个皇位,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这人几无犹豫,毫不心软,杀妻害子,半分情意不留……若是他真的迎了自己入宫,流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活着走出这宫城。

    以势聚者,势尽则散。能在汴京中站稳脚跟的,没有一个不是长了颗七巧玲珑心。往日里国公府大势,诸人便都说阮宜爱的好话,现在国公府倒了,傅辛只要稍加助推,那群贵人便立刻换了口风。

    只是傅辛向来虚伪,若是如今当真废后,那以往的恩爱戏码岂不是大半白做?他给阮宜爱下药,就是想杀了阮宜爱,这样一来,也不必废后了,他只需假装十分悲恸,哭上几回,以往的恩爱美名,说不定还会传为千古佳话。

    流珠噤声不语,惴惴难安,亦惶急不已。她与阮宜爱虽说不上有甚深厚情分,可也不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手中,身死之时,亦一无所知。

    傅辛冷眼瞧着她,只一笑,随即打着官腔道:“阮二娘与皇后,姐妹情深,几番向朕请求探病,朕自然不能不准。既然二娘思慕亲姐,不若便入宫侍病吧。”

    ☆、92|91.01

    蜿若惊雷蛰蛟煦(四)

    听得傅辛之言,流珠双眸一张,睫羽微颤,只强自笑道:“官家未免太过心急。儿也不能说侍病就立刻入宫,手底下的铺子、府上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还有一大家子的奴婢,总归都要安排妥当才是。毕竟……这侍病,约莫不是三两天的事儿……”

    傅辛眯眼凝视着她,慵懒道:“是得好好安排一番,最好是做极长远的打算。毕竟二娘身上的三年孝期……也快要过去了。”

    言及此处,他轻轻钳住眼前女人的下巴,温声道:“偷情偷久了,也有腻的时候。朕盘算了十年有余,也是时候一偿夙愿了。”

    离了宫城,流珠登上车架,但倚在车厢之上,半阖着眼儿,面色虽状似平静,手上却紧紧揪着裙角,心间亦是沉吟不止,慌张不定。帘外光影流转,流珠默然望着,心中思忖道:前些日子还规劝瑞安及如意,教他们遇见再大的难事,也莫要生出寻死的糊涂念头,可眼下这般境况,若是果真如了傅辛的愿,那可真是教她生不如死。

    愈想,思绪愈是恍然。流珠一会儿忆起阮宜爱那副软塌塌的娇憨模样,那吐着舌头抖着肩的笑态,一会儿徐子期那双凛冽如刀剑般的眼儿又蓦地映于眼前,这般想来想去,却只是徒增伤感,倍加无奈,怎地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车行半道,流珠愈发倦怠,便唤车夫停车,遵嘱他去接一双儿女放学回府,自己则先行下了车架。这般而为,倒也不是为了寻谁去问主意,不过是散散心情罢了。

    这阮二娘下了车,恍惚间便步行到了闹市,因她向来爱吃些零嘴儿,且此时心烦意乱,便干脆买了些点心及小吃解乏。流珠一脸愁容,吃了几样后便见闹市当中有人在卖新鲜吃食,用了刚从海外传来的辣椒,因那卖相吓人,又有食客吃得涕泗横流,因而虽有瞧热闹的,却少有人胆敢上前尝鲜。

    流珠细细一算,她虽不爱吃辣,可却也竟有十余载不曾吃辣,一时竟分外怀念。可她才一落座,正低着头径自理着荷囊里的细碎银两,却忽见对面有一人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声音清朗,透着几分痞气,朝着那伙计道:“阿郎,麻烦再上一碗,记在这位小娘子的账上,待会儿一并付钱。”

    听这声音,这语调,再抬头望见那男人肤色稍深,墨眉星目,五官英挺而身材结实,流珠只一哂,故意啐道:“你倒好,连小娘子的饭都蹭。”

    萧奈一笑,挑眉道:“方才老远便瞧见二娘耷拉着脸,浑浑噩噩,好似是咱查案时那些发僵的尸身一般,心里面念着二娘的恩情,便连差也不值了,忙来此宽慰二娘一番。怎么?这般交情,抵不上一碗辣汤么?”

    若是往常,流珠还要与他斗一斗嘴,揶揄他一番,此时却颇有些心灰意懒,只笑了笑,道:“萧捕头肯认这份交情,实是儿的脸面,只盼着阿郎日后莫要相忘。”

    萧奈看着是个粗犷汉子,心思却颇为细致,毕竟办案多年,平常与人说上两句便能探察出有异之处。此刻见流珠这般说话,又知道这阮二娘惯常是个有精气神儿的,不是遇上难事儿不会这般表现,这萧四郎心里不由有些担忧,面上却仍带着笑,故作稀罕道: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平常这种苟富贵勿相忘似的混话,都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轮不到我听。”

    言及此处,他收了笑意,定定地望着面前之人,但压低声音,沉声道:“二娘若是有难,我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男人收了往常那般混不吝的、痞里痞气的模样,墨眉微蹙,眼眸深邃,流珠闻言,抬头与他平视,虽甚话也未曾说出口,却竟觉得心间骤然间稍感安稳。

    她朱唇微启,欲言又止,便是此时,热情的伙计端了两碗风辣汤来,还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起来,只盼着这两位客人能再多宣扬宣扬,再拉些客人。萧奈无奈地笑着,却也并未出言打断,一直等待那伙计又去招揽新的食客时,两人才总算得了安宁。

    这所谓风辣汤,倒是与现代的胡辣汤颇为相近,这味道对于流珠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那作为“阮芸”的生活仿佛倏忽间又回到眼前一般。她还清楚的记得,公司边上的酒店,早上的时候售卖早餐,因北京人爱吃豆腐脑,豆腐脑常常卖的很快,若是去得晚了,只能选馄饨、豆浆,及这胡辣汤作为流食。

    许久以前习以为常的,甚至有些厌腻的生活,如今想来,竟然也是珍贵的回忆了,实是令流珠分外唏嘘。流珠这样一想,鼻间一酸,萧奈眉头一皱,察觉不对,却只是玩笑道:“二娘辣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快拿巾帕擦擦,莫要让人瞧了笑话。女儿家这泪珠儿,比那金珠儿银珠儿还要值钱,且省着点儿花。”

    流珠那泪,本来也是流不出来的,不过是在眼眶里打一回转儿罢了,可萧奈这所谓玩笑话一出来,流珠反倒愈发难受了,忍了又忍,眼睛再一眨,泪就流出来了。

    想了又想,流珠咬了咬唇,见现下两人坐在铺子里偏僻位置,虽处于闹市之间,却比家里面还要让她觉得安稳些——毕竟隔墙无耳,也不怕人听了去,若是此时不说,只怕仓促间再没有合适的机会了。对于萧奈,她是信得过的,毕竟……她知道罗瞻的存在,而罗瞻,无疑是这位操刀鬼秘不外宣的软肋。

    她敛了神色,边轻轻动着碗中的瓷匙,边低声道:“阿郎且喝汤,不必应答,但听儿说便是。”

    萧奈神色一凛,笑了一笑,边假作狼吞虎咽地喝着汤,边提耳细听。

    流珠缓缓说道:“儿对于萧捕头,是信得过的。现在有件棘手的事情,想让阿郎襄助。只是阿郎若是出手帮忙,并不一定能讨着好处,只怕还会惹祸上身。儿且先说了,你先听一听,愿意帮忙,咱们再好生合计,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总能想出好法子来,你若不愿意,只当没听过便是,儿也不会强求。”

    稍稍一顿,她续道:“人皆道国公府破败之后,皇后因受了此番刺激,害了大病,因缠绵病榻而素不见客,实际上,皇后乃是为官家所害,身中毒物,再拖延些时日,便会因病而亡。”

    萧奈心中虽稍感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得很,但听得那人继续道:“儿想知道,可有什么法子,能让皇后脱难,而又能让官家罢休。不知萧捕头,可有办法?”

    萧奈为世家贵族做事儿,对于这群贵人那私底下的腌臜事儿早已见怪不怪,惊异过后,抹了抹嘴,想了一想,垂眸笑道:

    “从前曾办过一桩案子,有间商铺起了火,烧死了几个人,火烧了整整一夜,尸身面貌黑焦,模糊不堪,勉强比对了数日,才总算是定下了身份。可谁知后来却有人在别的地方又遇见了和那商铺掌柜的一模一样的家伙,因那人乃是这掌柜的债主,起了疑心,揪了他到衙门,审问一番后,却原来是那掌柜欠了一大笔赌债,走投无路之下,想了这金蝉脱壳之计。只是百般算计,到底还是没能逃得过去,但我想,若是再仔细一点,譬如逃得远些,譬如狠心毁容,改变以往习惯,必是天衣无缝了。”

    流珠双眸微张,又想起在现代时也曾看过阿加莎写的《无人生还》,里面的真凶也是用了类似的手段。此刻听得萧奈所言,流珠紧抿着唇,反复思量一番,倒觉得或可一试。只是,先得说服阮宜爱,令她心甘情愿地走,又要将她偷运出去,这又该如何是好?便是果真能运她出来,又要把她安置到何处?往后的日子,又要怎么过?

    方才傅辛瞧她的那神色,必是料定她还会挣扎,绝不肯逆来顺受,心里对她必有提防。这虽然算得上是一计,可是到底该如何行之,实是难以决断。

    萧奈将她那副困扰的模样望在眼中,但擦了擦手,眯眸笑道:“谢过二娘请的这一碗汤,且当做晚膳了,倒比往日还吃得有滋有味些。至于金蝉该如何脱壳,咱想说……”

    他垂眸,沉声道:“衙门里有许多没人认领的尸身,找一找,总有身姿相近的。二娘需要一个人,这个人也可以是二娘自己,只要将尸身运到宫中,待大火一起,四下慌乱之际,以桃代李,领着皇后出去。若是有合适的地方,倒也可以先躲上几日,避避风头,择个良机,逃遁出宫。若是没有这般的地方……大火起时,宫门处必会加强戒备,限制出入。但若是有身份极贵重的贵人出宫,必不会有人相拦,只看二娘,能不能找着这位合适的贵人了。这般算来,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我查案多年,见那些杀人放火的犯人,起初心里都盘算得好极,可是能不能事成,会否遇上变故,全都要仰仗老天爷了。还请二娘慎思而行。我提的这个主意,或许是个馊主意也说不定,莫要连累了二娘。”

    流珠定睛望着他,竟蓦地笑了,黛色柳眉倏然挑起,褐色的眼儿里闪着异样光华,口中则道:“倒是少见你这般正经地说这么一长串,也是开了眼界了。”

    萧奈一怔,随即摇头一笑,利落起身,对她抱了抱拳,低低玩笑道:“二娘且放心吧,纵火一罪,并不连坐。瑞安及如意,咱必会加以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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