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眯眸,看着那从那扶梯跑上来的半大小子,内心更是不快,可还未等他先开口,那孩子已是惊喜的开始叫起了人。

    “瑾苏姐姐!”

    男孩儿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身绸缎衣服,大概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子弟。个头不高,可稚嫩的脸上却意外的露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之色。

    “世民?”

    少女刚回过头,男孩儿已飞快的扑在了她的怀中。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开始撒起了娇,“瑾苏姐姐你这么长时间都去哪儿了?你说过要交世民练功夫的,可世民在家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没来,你是不是忘了世民了?”

    瑾苏捏了捏他冰凉的鼻尖,哑然失笑,“姐姐怎么会忘了你这个小淘气?只是姐姐最近很多事,才没有时间去找你的啊。”

    “很多事?”

    男孩儿不信的蹙了蹙眉,转头看向坐在那儿的冷面男子,不悦道,“你的事情,就是每日陪着这个朝廷钦犯?”

    “世民!”

    瑾苏脸色一变,将他拉到身后,对着那已然脸色有些变了的男人,慌乱开口,“他,他还是个孩子,他的话都是童言,你、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是个孩子了!”

    身后的男孩儿踮起脚来,试图与少女平视,“我说过,瑾苏姐姐,我不管你是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人,反正我就是喜欢你。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娶你的!”

    “娶?”

    萧望饮着手中的茶,看着瑾苏,轻笑道,“这莫不是也叫作童言?”

    “不、不是......”

    瑾苏看他的表情,心里霎时慌乱的厉害。拉扯下男孩儿揽着她的手,低声训斥,“世民,不要乱说!”

    “我没有乱说。”

    他正视着萧望骇人的目光,不知是年少轻狂还是怎的,竟毫无退缩之意,“他本就是个逆贼,无论是为了什么,报国仇也好争名利也罢,总之他打扰了百姓安定生活,就是罪无可恕!”

    萧望勾着嘴角,看着那半大小子,低笑道,“世民?李世民?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唐公李渊的二公子?”

    “没错。”

    小世民将瑾苏推到一旁,走到那仍坐在椅上的男人面前,与他平视。

    “很好。”萧望放下手中茶杯,上下打量着他,“坊间传言果真不错,好一个年纪轻轻却正义凛然的唐公二公子。你既然知道我的事,便也说说,我报国仇复大周有何错之有?”

    “你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男孩仰起头,稚嫩的脸上却一本正经道,“像你这种为报私仇而至天下百姓不顾的人,就算被你匡扶王朝,不过也只会成为第二个昏庸无道的商纣王。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帝!”

    “世民!”

    瑾苏听他的言辞,秀眉紧紧蹙着,想要打断他。

    “让他说。”

    萧望冷眼,看向那不知死活的男孩儿,“我不配,那杨坚就配了吗?他反叛前朝,心狠手辣,他难道就配统治天下?”

    “皇上夺取地位的方式难免令人不齿,不过隋开皇二十年,百姓生活富足,战乱比之大周少之又少,即便他不可称之为配,可功大于过,也绝不会遭后人诟病。”

    “哦?那在你看来,何种人才足以配为帝?”

    “很简单,就是四个字,以民为天。”世民仰头,一字一句道,“天下为公,自当以民为天。”

    “以民为天?”

    萧望细细念出这几个字,只觉得胸腔突然好似被什么猛然击了一棍。黑眸扫过那仍仰着头毫无惧色的少年郎,轻叹,“可惜,你并非君主,也做不到这四个字。”

    “并非君主又如何?这几个字并非只有君主才做得到,天下为公是用双手创造出来的,我李世民愿带领天下人,用天下人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

    这天下,当真可以有太平盛世?

    萧望垂着眸,挑起手中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重新看向他,“奉劝你一句,趁我现在还控制得住自己,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否则等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了。”

    瑾苏听着这如同大赦的话,急忙拉过他的手,“你爹爹在哪里,快下去找他。”

    男孩儿紧握着她的手不松开,“爹爹和大哥都在楼下,瑾苏姐姐,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的。”

    “世民乖,姐姐不走,姐姐答应你,一回长安便去找你,教你练武。”

    “不要,姐姐和世民一起走。你不要和这个叛贼再在一起了,等世民长大,世民会娶你的!”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要娶她了,她可是没把这话当真,可身后那醋坛子...哎......她心里又是一惊,捂住他的嘴把他强拖到楼梯边上,“快点回去,你再不听话信不信姐姐以后都不去见你了。”

    “我走,马上走,姐姐,姐姐不要生气。”小世民看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这才慌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甘的看了萧望一眼,又拉住瑾苏的手,“你不要忘了,一回去就要找世民哦!”

    “好好好,我答应你。”

    终于送走了这个难缠的小祖宗,瑾苏挪着步,向那个周身满是戾气的男子走过去。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角,糯糯开口,“望哥哥,你不要生气。他还是个孩子,他说的话,不能当真。”

    “你们怎么认识的?”

    “啊?”像是没料想到他会问这一茬,瑾苏一愣,才开口回答,“有一次我和成都去集市,在路边看到他被几个同龄的孩子欺负,我看不过去,便上前帮了他。”

    “是吗?”萧望冷声道,“他看上去不是很伶牙俐齿的样子?还会被人欺负么?”

    “他就是书读的太多,没学过什么功夫,所以后来才总是缠着我让我教他习武的。”

    “那他说要娶你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到十岁孩子说的话你还当真?”瑾苏很是无奈,捏了捏他发黑的俊脸,挑眉道,“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吃醋了?”

    “是。”

    萧望也不否认,黑瞳注视着少女那清澈的水眸,声音满是缱绻的叹息。“我怕了,怕你被别人抢走,就算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也会怕。”

    他的眸色有些涣散,耳边突地想起那少年稚嫩却严肃的话语,‘天下为公,以民为天,太平盛世......’

    一个不到十岁孩子都懂得的道理。

    只是天下人,当真等得到这一天吗?

    ☆、第十二章 围困

    ?窗外雨声渐稀。

    ?男人执杯的手微微用力,那本就不太结实的瓷杯竟裂出一条细缝,滚烫的茶水洒落,滴在男人的手掌之上。

    ?“望哥哥!”

    ?瑾苏慌了,拿过一旁的纱绢急着去擦他手上的水渍,只见那指头上似乎已有了几分红肿。将那破裂的茶杯放在桌上,她抬起男人的手,一边吹着气,一边抬眸瞪他,“你在想什么?这水有多烫你不知道吗?”

    ?“我真的做错了么?”

    ?萧望目光涣散,声音极低极轻,又带着些许迷茫,他说,“一味的强取屠杀,我真的,错了么?”

    ?他不得不承认,方才那孩子的话语当真给了他太大的震撼和思虑。即便不愿去想,可那荒唐的念头竟已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抛出,他已然控制不住。

    ?少女有些微楞,看着男人茫然的面庞,良久,才轻声道,“天下不是杨家的,同样,也不该是你宇文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

    ?她说,“萧望,其实你何必执着于皇位?照比一个虚位,你若有能力带给百姓安康喜乐,不是来的更有意义么?”

    ?“那你呢?”

    ?萧望抬起头,大手反握住少女微凉的手,他的声音很急迫,“若我放下,你会回到我身边么?你是否,会找回曾经?”

    ?找回曾经?

    ?瑾苏的面容上闪过半丝恍惚,眼前竟又茫然浮现出了那间幽暗冰冷的地下密室,她每日每日被束缚着,挣扎不得,逃不得,任凭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深,直至再也无可挽回。

    ?眼眸扫过男人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漂亮修长的不可思议。可就是这双残忍的大掌上,沾着她师弟师妹的鲜血,染了那么多人无辜的性命。她要如何,才能放得下?

    ?“瑾......”

    ?‘哐哐哐——’

    ?楼梯上又有脚步声传来,还伴随着一声方才刚离开的少年声线,“爹爹,他们就在上面!”

    ?看来今日,注定是不可能平静的了。

    ?瑾苏转过头去,将那个跑过来的小世民接过自己怀里,又对着他身后的锦衣老者行了个礼,叫道,“李伯伯。”

    ?“恩。”

    ?李渊点点头,然后向桌后的方向走去,对着那墨衣男子,道,“贤侄,别来无恙。”

    ?萧望慢慢站起身来,嘴角勾起一丝笑纹,“唐公既已知晓我的真正身份,怎么还称呼我一声贤侄?您不怕被朝廷的人听到,在您头上安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身后是一瞬间的静默,然后,是老者一声极低的叹息。

    ?“我既已辞官回家,自然也便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是我与安远兄生前素来交好,而今日与贤侄恰巧在这茶馆相遇,有些话,我想我是该告诉你。”

    ?萧望轻投去一眼,“唐公不会不知,萧安远,是死在何人手里吧。”??

    ?“是,我很早就知道。”李渊道,“不仅我知道,连安远兄,也早就猜到了。”

    ?他看着男子脸上有些不解的表情,一字一句,缓慢道,“安远兄曾托人带给我一封信,信上所言,他已知自己身上被种下了西域的慢.性.毒.药,恐离大限之期不远。其实安远兄早就猜到你并非是萧家子孙,他告诉我,若你有一天当真做出谋反叛逆之事,便让我找到你,将这一切的事实真相告知于你。”

    ?大隋将军萧安远,曾是大周幼皇的侍卫统领,后随杨坚起义。可在隋军逼宫之时,若是没有他,静帝也几乎不可能在杨素的重重堵截追杀中活下来。

    那日后,他辗转寻到了带走幼皇的小太监,并以他的名义请自己的好友紫玉道人来教那小皇帝和自己的儿子一同读书习武,并将他培养成才。

    ?那孩子也果真没令他失望,他每每听到紫玉道人的夸赞,甚至会比自己打了胜仗来的更加开怀。

    ?落霞山学艺的八年转瞬即逝,可他却万万不曾料想,最后被管家接回萧府的,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是那久违了的大周幼皇。

    ?他看着少年陌生又淡漠的容颜,再听他僵硬的喊出那一声‘爹爹’时,他几乎是仓皇而逃。

    他去了落霞山,看到山后头那立着的两排墓碑,茫然,跪了一夜。

    ?再后来,他回了萧府,将这件事至此长埋心底。

    ?他带他上战场,叫他兵法,如同对待亲生骨肉一般培养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他在战场上英姿勃发,勇猛无谓,像一个胸怀天下的真正将领。

    ?可他却也知晓,那少年心中的复国火焰却从未有一天熄灭过。所以,从长生殿的横空出世,再到自己身上无由被种了奇毒,他心里都早已有了数。

    ?他不恨,曾经对大周的愧疚早已消散,而留下的,却只有对这少年的惋惜。

    ?若他身上不曾背负着那似海的仇恨,必定成为国之栋梁,只是这一切,却已是无可挽回了。

    ?话到最后,李渊再次叹了口气,道,“贤侄,其实安远兄这十几年来一直在为建隋灭周而良心不安,可他对你做的,早已抵偿了那些愧意了。他要我告诉你,国之栋梁,应以天下百姓为重,纠缠于曾经的仇恨,只会伤人伤己。”

    ?他伸手于衣内,带出一张薄薄的却有些暗黄的信件,“那夜含元殿后,我本想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你,可却一直寻不到你的踪影。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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