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自尊,被侮辱践踏时也曾想过报复,曾想过让她痛哭流涕懊悔当初所作所为,她境遇潦倒低贱如泥,他云淡风轻早已忘怀过去,这是最好的结果。
    然现在,看着昔日旧情折断脊梁,掩去自己曾最喜欢的生意盎然,明媚纯真,怀着叵测的居心俯首,周瑄心中没有半分快意。
    此时此刻,比起报复,他更加憎恨谢瑛毁了记忆中残存的几许美好,让他惦记多年,始终不忘的旧事,好像不过如此,全是自我意淫,根本没有怀念的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乌黑浓密的发盘成高髻,两侧对插着钿头钗,钗尾悬着泠泠石榴色宝石,细嫩白腻的颈子被光映成玉石般,圆润的肩头往下低垂,姿势恭敬温顺,若不是周瑄对她尚有了解,定也被这表面的谦恭蒙骗。
    她向来如此,装着示弱,骨子里却有自己明确的打算。
    这一回,她又想拿什么与他交换。
    周瑄走过来,谢瑛余光看见绣云纹皂靴立在手边,不禁屏住呼吸,反复在脑中回过早已想了十几遍的话术,确认无误后,她将身子又往下压了压。
    声音沉闷低落。
    “陛下,臣妇恳请您饶过谢楚这一回,往后谢家定然安分守己,再不与其他世家勾连,请您赦免谢楚,使其无罪。”
    “十一娘,你不会以为自己还有与朕谈判的价值吧?”
    轻飘飘的语气不难听出鄙薄。
    谢瑛直起身来,腮颊因跪立而微微发红,眸若有雾,长睫一眨,她双手托过头顶举到周瑄面前。
    “臣妇愿拿此物与陛下交换。”
    在她掌中,赫然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就的玉蝉,通体莹润而有光泽,雕工细致,配有一截绯色流苏。
    周瑄凝视着那枚玉蝉,久久没有动作。
    王皇后在世时,谢瑛偶尔会去淑景殿,她性情温和爽利,深得王皇后喜欢,那会儿周瑄算准时间,时常与她偶遇在淑景殿,久而久之,王皇后便看出此中蹊跷。
    她虽没有点破,却故意当着周瑄的面将玉蝉赠与谢瑛,算是默认两人的关系。
    骇人的静谧后,周瑄伸手,从她掌中捏起玉蝉。
    谢瑛温顺的垂下手,跪立着继续说道:“这是王皇后生前物件,臣妇代为保管多年,今日归还,还望陛下念在臣妇心诚的份上,饶过阿兄,谢家愿意退出京城,为各大世家做好表率。”
    她言辞凿凿,唯恐周瑄不信,说完又行大礼,重重叩下身去。
    “十一娘,你知道母后送你玉蝉是何意义?”
    周瑄笑着,拉起她的手臂,温热的指尖如同烈火,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战/栗。
    谢瑛下意识往回缩手,周瑄却陡然攥紧她的腕子,拉扯间,两人几乎靠在一块儿。
    呼吸喷在她面上,凶猛而又炽热。
    那双黑眸蓄积着愤怒,一波盖过一波的浪汹涌翻腾,像是要把谢瑛溺死在里面。
    明明强烈而又暴怒,却又在下一瞬慢慢归于平静。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往下覆在她的手背,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掰开紧握的手指。
    濡湿的掌心,落入那枚玉蝉。
    汗津交缠,沁出墨香气。
    周瑄抬起眼皮,无澜无波的瞳孔中,映着谢瑛清楚的面容,紧绷且充满防备。
    “纯真,高洁。”
    “而今你却用来做如此不堪下作之交易。”
    “朕告诉你,谢楚必死!”
    谢瑛浑身颤抖,周瑄甩开她的手,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陛下,你究竟如何肯放过阿兄。”她膝行跟去,拖曳的长裙在地砖上划开弧度,“据臣妇所知,阿兄并未拔剑伤害陛下,他也只是被动行事,身为下属,不得不听从主将指挥。”
    “若他拔剑,你以为他会活到今日?”周瑄冷笑着打断,漆黑的瞳仁折射出冷厉的寒意,“朕留他到今日,你当是为了什么?”
    “望陛下点拨。”谢瑛咬着唇,忍下急迫。
    周瑄望着她,眼神逐渐清明,他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脚尖抵住谢瑛的膝盖,右手抬起,拍了拍谢瑛的肩膀。
    “十一娘,你那么聪明,又岂会不知朕想要什么。”
    “你满足朕,朕便饶过谢楚。”
    “怎么选,全在你。”
    “朕绝不勉强。”
    重重帘帷,谢瑛猛地惊醒。
    身旁的云彦睁开眼来,看妻子浑身是汗,浓黑的发如同水里捞出来似的,他起身,将她落在臂间的里衣拉高拢好,从后抱住谢瑛,温声道:“做噩梦了?”
    云彦拂去她面额上的湿发,亲了亲她唇角,近几日的事情他全然知晓,更知道阿姊在府中那一番胡作非为,他心疼妻子,亦想为她解忧。
    谢瑛缓过神来,细密的呼吸渐渐平复,随后靠在云彦肩膀。
    “阿兄的事情还未有定论,我有个同年在刑部任职,已经托他去打听,只是案件涉及当今,怕口风紧,我...”
    谢瑛摇了摇头,环手抱住他的腰。
    “彦郎,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去管谢家的事。若阿兄无罪,刑部自会还他公道,若他有罪,也会受到应有的裁决。”
    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云家牵连进去。
    翌日晌午,曹姨母携孟筱登门。
    席上,说起王家回京之事。
    云臻纳闷的看向孟筱,问道:“王家回来的消息不早就传开了么,有甚值得大惊小怪的。”
    孟筱小脸一红,柔声道:“我也是听旁人说起,道圣人意欲同王家联姻,如此扶植寒门的同时又能安稳世家人心。”
    云臻搁了箸筷,眼睛瞪得滚圆:“王家哪个姑娘?”
    谢瑛默默咽了口饭,脑海中略过王家族系,世家权贵大都门庭浩大,王家亦不例外,不算旁支便有十几房亲眷,每房名下又各有几位娘子,与周瑄年龄相仿的也不少,只是若论亲疏,要数王家三郎,是他护送周瑄回京,扶持上位。
    王家三郎有四个女儿,适龄又未出嫁的只有二娘。
    孟筱羞赧的摇头:“我也不知,四姐姐千万别往外头说,我只给咱们自家人讲,不好叫外人知道。”
    谢宏阔屡屡着人催促,谢瑛全都避着不见,她就像走到穷途末路没了方向的羔羊,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谁都想利用她,而她即便知道缘由,还是不得不顺从,不得不为了兄长咽下闷气。
    留给她的日子不多,想起孟筱白日的话,谢瑛弯腰从最底下密封的柜中取出一个酸枝木匣子,摆到榻上小几。
    就着火苗,她慢慢启开锁片,取出用绢绸裹着的信件。
    很厚的一沓,周瑄写给她的。
    清思殿,周瑄正襟危坐,气度天然。
    即便只穿着常服,犹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谢瑛呈上的物件。
    雕花酸枝木匣子启开,厚实的信上压着那枚玉蝉,静静地躺在上头,散着冰冷的玉泽。
    谢瑛跪立在对面,低声一字一句说道:“皇后娘娘赠臣妇玉蝉,寓意上回陛下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说完......”
    “十一娘,你敢。”周瑄逼视着她,微红的眼睛腾起雾气,双手抓住案沿,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只要谢瑛再说一个字,他就能扑上去将其撕碎。
    他怒视着她,周身俱是弑杀的凛冽气息。
    谢瑛面不改色,咽了咽嗓子继续:“子孙绵延,生生不息。皇后娘娘是要成全陛下与臣妇,是要臣妇做陛下的女人,为陛下生儿育女,繁衍子嗣,她....”
    一道漆黑的影子骤然袭来。
    谢瑛不躲不避,青玉纸镇擦着鬓发飞过,咚的一声砸到柱子,炸裂开来。
    承禄在外面听到动静,心里咯噔一声。
    他伺候周瑄长大,深知这位陛下脾气,平素里温和守礼,克制得体,何曾像现下这般失心发狂,冲动砸东西。
    他也知道两人过往,只是那么多年过去,谢瑛成了云六郎的妻子,即便当初再喜欢,也该放下,他以为,周瑄早就放下。
    可今日光景,显然不是承禄所想。沉稳持重的帝王,竟然还对谢瑛耿耿于怀,只怕当局者都分不清,这份情谊究竟是喜欢多一点,还是执念多一点。
    谢瑛咬着牙,眸中似点燃了小簇明火。
    “陛下若不想让旁人知晓你我私情,便放过我阿兄,只这一次,臣妇保证三缄其口,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王家姑娘。”
    周瑄撑着案沿,对上那双神色坦然的眼睛。
    曾几何时,他迷恋那眼中的神采,自信笃定,鲜活明亮。
    可现在,他想生生掐灭那束光,将她拖下地狱,沉进泥潭,永远待在黑暗的角落,再不相见。
    暗哑的嗓音沁出失望:“十一娘,你有没有心。”
    第12章 ◎朕绝不放过你◎
    银炭敲打着雕鹤纹铜炉发出噼啪声,楹窗跟着叩出响动,偌大的殿内,因为周瑄那句话而变得安静空旷。
    指甲抠进肉里,谢瑛挤出一个笑:“陛下,您早该知道,臣妇一颗心都系在谢家,只要你放过阿兄,臣妇便绝口不提当年之事,这些信件,臣妇也会还给陛下。
    这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交易,王家已经进京,日后你们总归是要联姻议亲,王家姑娘若知道陛下曾如此深爱臣妇,不知会作何感想。
    即便她不介意,愿意包容陛下的过去,可谁又保证日后她不会多想,她若是因此背弃陛下,王家便不再是铜墙铁壁的支撑,于陛下而言,便少去强有力的后盾。
    这门亲事成与否,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她无视周瑄阴冷的面容,自轻自贱的话信口拈来:“望陛下松松手,放过阿兄,臣妇自不会让流言传到王家姑娘耳朵里。”
    说完,微仰起头看向周瑄。
    周瑄慢慢踱步到屏风旁,背过身,从酸枝木匣中拿出一封信,打开。
    清晰的字迹扑面而来,一如陈年往事桩桩在目,他闭了闭眼,收敛起面上的愠怒,扭头,对上谢瑛坦然决绝的眼睛。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会杀你。”
    “陛下自然可以杀了臣妇。”谢瑛不卑不亢,又道:“如此臣妇再不会碍您观瞻,不会成为您的掣肘。
    但是,陛下若是不忍杀害臣妇,便请陛下依照臣妇所言,放过阿兄,放过谢家,臣妇定当感恩戴德,烧香祈福为陛下祝祷万年太平,长寿无疆。”
    “十一娘,”周瑄瞥了眼炭炉,抬手将信扔了进去。
    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顷刻化成一缕灰烬,谢瑛攥紧手指,牙齿咬住舌尖,不让自己流露出半分心软。
    “想救谢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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