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怕在家里说被母亲听见又要心疼么……”
    父子俩斗着嘴,很快到了京郊的庄子上,“这庄子是我的私产,一些退下来的老兵,老家也没人,就投靠了我,这些年帮着训练了一些人,你大哥他们几个身边的一些人也都是从这里选的……”
    褚翌认真听着,不时的问一句:“这些人是从哪里选过来的?”“还有家里人么”“现在是良籍还是奴籍?”等等之类的话。
    褚太尉答的不全面,嫌他啰嗦:“你想知道啥,等见了自己问。”
    下了车叫了庄头,“把庄子里好手好脚的十六岁到三十六岁之间的年轻人都喊过来,我给你九老爷选几个人。”
    庄头是个相貌丑陋,身材中等的老头,抿着唇沉默寡言,听了褚太尉的话也没回答,只点了点头就拖着一条残腿走了。
    若放在往常,褚翌肯定觉得他太不知礼,经过外头一趟,也算是知道些人情世事,只看着他的背影不说话。
    庄头走了不足一刻钟,褚太尉跟褚翌也才到了庄子正院,庄头找的人就都到了。
    齐呼啦的一下子来了五六十人,都是青壮,穿了一样的短打衣裳,面容干净,透着一股精气神儿。
    褚太爷见褚翌面露惊喜,心里略得意,这个庄子有几百亩地,这些人虽然是奴籍,可也允许他们佃庄子上的地种,平日就当成佃户,真到要需要人手的时候,随时都能够奴籍转军籍。
    “既然是给你的人,这人怎么选,你自己拿主意。”褚太尉看着褚翌道。
    褚翌点头,转身上一步台阶,他个头本就高,现在站的位置更是能把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过了一会儿等到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开口:“想要跟着我上战场,挣一份军功的站出来!”
    此话一出,底下的人瞬间都抬头看向褚翌。
    褚翌不惧人看,他身材高大,相貌集中了父母的优点,自有一番独特的神采,自信像是胎里带出来的一样,相由心生,又兼肩宽腿长,看上去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胸有成竹的人。
    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成事不在年少,他的相貌很给人一种信服感。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有三十多个人站出来:“愿效忠九爷!”
    其他人还想观望,就热切的盼着褚翌再说点什么,不料褚翌一挥手:“行,你们留下,其他的人都散了吧!”
    褚太尉暗暗点头。
    这些观望犹豫的人之中未必没有好手,但是这些人一旦思虑的多了,上了战场,褚翌也不能如臂指使。
    选择效忠之人,不是行军布阵用计策需要斟酌又斟酌,而是要当断则断,如此到了危机时刻方有背水一战的勇气,也是一个眼缘,一眼相中,剩下的尽可不用。
    这留下的一些人,褚翌也没用上来就训话,而是让大家围坐了起来,不用褚太尉指点,就开始问一些诸如:“你家里有几口人?有几个兄弟,兄弟们在做什么?姐妹们多大了?”等等,话开了家常。褚太尉间或搭腔几句,完全沦为陪衬。
    同一时间王家外院,王子瑜在书房一口气写了十张大字,搁下笔方才看见武英,笑着道:“过来等了很久了吗?怎么不使人通报一声?”
    表少爷谦逊有礼,武英也是喜欢他的,就笑着行礼道:“才到不久。”
    王子瑜见他鞋子上有泥土,就问道:“你上午去哪了?鞋子上还沾了泥。”
    武英脸红,他听了褚翌吩咐,一大早的就雇车让武杰送褚秋水回家,可褚先生又开始哭了起来,武杰宁肯去锦竹院要九爷的月例银子,也不肯送褚秋水,没办法只好他跑这一趟,匆匆忙忙的来回,连口水都没喝。
    不等他回答,王子瑜就转身:“过来咱们去东边说话。”
    第六十一章 端倪
    坐下后,王子瑜看了一眼武英,就吩咐人:“拿些点心跟茶水过来。”
    武英忙道:“小的能在表少爷跟前有个座儿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哪里还敢吃茶。”
    “没事,你是九表兄跟前得力的,再说这是过来替我办事,先垫垫肚子再说话不迟。”
    不一会儿茶跟点心都送了过来,武英侧着身子塞了几口点心,又灌了一碗茶,总算肚里有底心不慌了,就问:“表少爷唤小的过来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年前表兄送了我一些诗笺,我这次出去,行李散落了,诗笺也找不到,就想问问表兄哪里还有没有,若没有,再帮我制一些可还使得?”
    武英一听就知道诗笺是随安制的那些,可随安不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制,他踌躇道:“诗笺是九老爷的丫头随安制的,若在平日只是小事,可现在随安姐受了伤被安排到庄子上养病,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不能够给表少爷制作诗笺了。”
    王子瑜见他说的犹豫,心中一跳,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在华州的时候,我听表兄说随安的爹进了褚家,他呢,会不会制?”
    武英哪里想到他的那些弯弯绕绕:“应是不会吧,再说就是会制,他也回家了啊!”
    王子瑜脸上露出笑容:“不是大事,等随安好了回来再说吧。”
    这话一说出来,武英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也不知随安能不能回来了。
    王子瑜心中有数,见状就道:“算了,今儿这话当我没说,你回去也别跟表兄说,免得他烦心。”
    心里越发的认定当日随安不管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掳走,她不愿意回褚府都是真的。
    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大,喊了自己的小厮小广送武英出门。
    小广跟武英也算相熟,武英就笑着问他:“怎么不见表少爷的侍卫顺大爷?”
    小广不疑有他:“今儿一大早就送东西到富春的庄子上了。”
    “我就白问一句,是昨儿也没见他跟表少爷一起回来,还当他……,嘿嘿,那个在战场上受伤了呢?”
    “那哪里能够?!”小广对小顺很是推崇,举起大拇指道:“顺大爷的功夫也是顶呱呱的,就是十来个贼人,那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昨儿就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晚……”
    武英回去把小广的话跟褚翌说了,褚翌也没觉出哪里不对,拧着眉问;“他叫你去作甚么?”
    武英知道这会儿提随安的事会惹他心烦,但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
    褚翌皱着眉头在屋里走了几圈,突然停住脚步:“你说他还问了随安的父亲?他还真是……,不对,你跟我说过,褚先生接了谁的信,要去投靠谁来着?去哪里?”
    武英道:“是他的一位姨表兄,说是在富春……”说到这里,他一下子顿住,“小广说小顺也是去了富春……”
    褚翌的脸色已经青了。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心里已经有三分怀疑。
    褚钰推门进来:“你们俩关着门做什么呢?母亲打发人叫我们一起去徵阳馆吃饭。”
    褚翌看了武英一眼,“七哥先去吧,我换身衣裳再过去。”他身上还穿着外出的衣裳。
    褚钰点头,不放心的嘱咐道:“那你可快点,我先去接你七嫂。”
    等他走了,褚翌才对武英道:“这事你不要漏了风声。”他今日才收了三十五个侍卫,本想明日就带着人回华州,可父亲却说入军籍的事,要告诉兵部一声,这样明日就还要耽搁一日。
    武英应了,找出他的衣裳来帮着换了。
    结果褚翌在饭桌上吃的心不在焉,褚太尉还乐呵呵的对老夫人道:“别管他,他这是高兴呢,这小子天生的将领。”
    老夫人看了下首坐着的大老爷一眼,勉强忍住才没有呵斥褚太尉,只是那眼神儿实在是不善,似乎在说“你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
    褚翌听了褚太尉的夸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吃完饭就跟着大老爷一起告退。
    “大哥,父亲给我的人手不少,在庄子上也有了些基础,不过我今天看了,他们单打独斗还算有些本事,可若是在军中,恐怕那点本事不够人笑话的,我想请你教我如何训练护卫,八哥说他的护卫当初也是您帮着训练的。”
    大老爷的大儿子年纪都比褚翌大好几岁,因此他一向也是将褚翌当儿子看的,又因为隔母,所以平日里算是关爱有加有求必应,又多了一些对儿孙没有的尊重,听了褚翌的话就笑道:“可以,难得你有事找我,走,咱们去外书房说话。”
    两兄弟一说就说了半夜,褚翌灌了几杯浓茶,精神极好,打算趁着跟東蕃一战,将自己的人手也训练出来。
    告辞出来干脆就住在自己外书房的榻上,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白日里头武英说的话又趁机钻到了脑子里头。
    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子瑜肯定有事,且这事仿佛还跟随安有关。
    外间传来武杰熟睡的呼吸声,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对着空气长呼一口气,重新理顺着自己的思路。
    随安一直有想赎身的念头他是知道的,但看在她还算忠心,且做事认真的份上,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流露出让她当通房的意思之前,他本没想着收拢她,那是什么时候,她走进他的心的呢?
    是她对着外人说他能吃苦,有恒心的时候?还是她刻了鹰击长空的小印送给他的时候?还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挨了板子之后,厉声陈词的维护他的名声的时候?
    他明明嫌弃的要命,为何却一直又放不下她?
    ——是因为他觉得她勉强算得上自己的知己。
    直到她不见了,他才渐渐的觉出她在自己心里的重量。
    所以他愿意维护她的名声,愿意照顾褚秋水。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不是主动离开褚府的基础上的。
    若是她是故意逃走的呢?
    仿佛有人在用锉刀锉他的脸皮,他胸口起伏一下子大了起来。
    几个深呼吸之后,他才平静下来,随安不见了之后,除了户纸,其余的东西几乎都还在,这些年得的赏赐,首饰,月例银子,衣裳,若是逃走,没道理不带这些东西走的道理……
    第六十二章 惊闻
    他一方面觉得随安逃不逃都是小事,他就是再重视她,将東蕃赶出大梁,也算是给她报了仇了。可另一方面,身为男人的尊严,还有胸中莫名的情绪,都令他无法平平静静的看待这件事,若是她果然被人掳走,他能原谅她,可若是她是自己逃跑的呢?以她的聪明,留下那些财物,说不定正好能迷惑众人……
    越想越睡不着,也不睡了,干脆起身,本想在院子里打拳,可想着这是外院,若是自己真这样,到时候难免会有人就觉得自己刚得了护卫就沉不住气,还不如出去跑马,这时候城门应该也开了。
    他一起身,武杰也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
    褚翌就吩咐道:“你不用跟着,我出去一趟。”
    武杰以为他要如厕,揉了揉眼睛继续睡了过去。
    褚翌这一纵马,等黎明来临时,他已经跑到了上京城外百余里的灵隐山寺外。
    浑厚的钟声带着一点悠扬破开长夜,闻钟声,烦恼轻,褚翌轻舒一口气,下了马,把缰绳拿在手里,一步一步来到山门,一人一马顺着青石铺成的山路蜿蜒向上。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四月尚未过半,不过近日气温骤升,桃树被催发,花已经开了不少,更有花苞无数,争相待放。
    一夜未眠,褚翌的精神却极好,藉着纯厚绵长圆润洪亮的钟声,他将马栓在路旁的一棵柳树上,自己弃了大道寻着小径往桃林深处疾步走去。
    此时天气微发凉,但他却出了一身汗,微风吹来带了几片粉色花瓣,落在他的肩头,银灰色的常服在桃树下并不扎眼,他便将衣袍撩起来扎到腰间,露出下头的裤子,而后沿着小径往山上疾行,这也是昨晚大哥告诉他训练体能的一种法子,人往上跑比在平地上跑更累,也就是花同样的时间能更大幅度的让身体的肌肉得到锻炼。
    跑着跑着他渐渐远离了主峰,所幸山中小路也夯实,并不难走,很快就到了山上,山顶是一块巨大石峰,直上直下的屹立着,一眼竟望不到顶,这石峰倚靠着旁边的山体,褚翌左右看看,竟没发现有上去的路,他此时精力充沛,心气也提了上来,仰头看着巨石,胸中油然升起一种攀登而上的冲动。
    说做就做!
    将常服后头的衣摆也塞进腰里,围着巨石的三面找那些凹凸不平有助于攀爬的地方,在碧色的晨光中深吸一口气往上攀去。
    攀爬过程十分艰难,还要仔细寻找那些结实的凹陷或者凸起之地,免得一脚踏空了摔到下头地上,若是寻常人,这时早就后悔了,褚翌年轻气盛,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是他也不敢大意,免得摔死在深山无人知。
    时间开始过的缓慢,他慢慢的往上蠕动着,远远的望去,跟巨石成一色,几乎没法分辨。
    不知过了半个时辰还是过了一个时辰,褚翌终于爬到山石上唯一一块较为平坦的突出的石块上,再往上爬个三两米就能到上头了。
    他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只觉得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站起身刚要继续,就听山头突然传来人声。
    “……回去后请节度使放心,陛下喜爱安逸,太子好高骛远,不足惧也,他日节度使黄袍加身,定能成就一代英豪!某在这里,先遥祝李大人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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