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动不便,求衔玉爹娘收容她多住几日,等伤完全好了,她便会离开。
    时隔久远,衔玉已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只大概记得,这女子有种夺目的美,又带一点凄楚,笑起来格外动人。
    于是便把她爹爹的魂勾走了。
    起初还相安无事,从某一日起,爹爹忽然就住进了这女子的卧房,日夜不出,连活儿都不做了,衔玉还小,不懂发生何事,看着娘亲屡屡叹气抹泪,更不知为何。
    此后,那女子就像彻底进了她家一样,与他们同吃同住,入夜便和她爹爹睡在一起,伤好了也是如此,衔玉娘亲试着提出,既然她伤好了,便送她去投奔亲戚,被衔玉爹爹一顿臭骂。
    她爹爹性子大变,以前从不会发脾气的人,也开始对衔玉和她娘亲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家中还有衔玉的祖父母,二老素来宠溺这唯一的儿子,虽看在眼里,却也从未阻拦。
    到衔玉七岁时,那女子忽然说,她怀了孩子。
    她说她很确信,她怀的是儿子,衔玉爹爹又请了郎中来,郎中也说必定是儿子。
    由此全家大喜,对这女子多方照料,而衔玉和她娘亲,渐渐就无人过问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大嬴律,普通人家不可纳妾,木匠当然一样,只是收容个女子在家,倒还好掩饰,但孩子要生了,就必当有个名分。
    衔玉爹爹便生了休妻的心。
    可衔玉娘亲在这家里勤勤恳恳,百无一疏,要休妻,也没有由头。
    谁想到,一日衔玉同娘亲上街买布,回来时,看到卧房站满了人,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床铺下,衔玉爹爹翻出了一件男子的贴身衣物,还有一方汗巾。
    原来是那女子和衔玉爹爹说,她几次晨起,都看到有男子从衔玉娘亲的卧房内翻窗而出,忍了许久,还是照实相告。
    衔玉爹爹就带着父母和徒弟,大肆翻查。
    衔玉娘亲自然没做过苟且之事,更不知道那衣物和方巾从何而来,但事实俱在,她百口莫辩,立时被拖去了官府,衔玉爹爹禀明知县,当日,就写下了休书。
    那夜雨雪交加,衔玉和娘亲被逐出家门,只祖母尚有些不忍,偷偷给了她们一些钱。
    女子因偷情被休,说出去娘家人也没有颜面,母女两个无处可去,衔玉娘亲听闻在兴州北部,朝廷织造司正广招女工,为卫所驻军赶制过冬衣物,就带着衔玉一路北上。
    省吃俭用走到京城,娘亲却病倒了,没两日,便撒手而去。
    这就是遇到云卿之前,衔玉的经历。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衔玉为何对我不友善,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也是因为,云卿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被我分走了关注,她当然会介怀。
    只是眼下我更在意一件事。
    “听描述,”我皱紧眉头,“那名女子不像是人啊……”
    “不像是人?”云卿一愣,“是妖吗?还是鬼?”
    “不确定,”我说,“我只是有些怀疑,看种种迹象,她都不像是寻常人,若她真的和妖鬼有关,那衔玉的爹爹,很可能是被魅惑了。”
    云卿愕然。她看看衔玉,衔玉闭口不言,少顷,冷哼了一声。
    “就是起了色心而已,”她冷着脸说,“还怪给什么妖鬼!”
    言罢,她放声催马,又跑到了我前面。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原谅她爹爹,”云卿替她解释,“年幼时她还不懂,后来想明白了个中曲直,就更恨他了。”
    正常。换作是我,我也能恨他到死。
    但一码归一码,若是妖鬼作祟,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家原本在哪里?”我问云卿。
    “在这边再往北一点,”云卿说,“但我不知道谢将军会不会安排我们从那里过。”
    她想一想,又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衔玉家人还住不住在那边了。”
    算了,还是赶路要紧。
    后军传出令声,要我们从前方拐上大路,全速行进。
    方才走的是林间小路,马走得也不快,还能有说话的余地,马快跑起来,就算说得出话,别人也听不清。
    是以我一路沉默,直到入了夜,我们又进了一条小道,准备寻个地方休整。
    有疾正在一处林子外探查,我打马往前走了走,忽然觉得稍远处有些不对劲。
    密林之中,越过林木高处,有一丝阴测测的红光透出来。
    九枝也看见了。我和他又凑近一些,发现还不只是红光,那像是一幢高楼,隐隐露出一个顶子。
    林子里会有楼?看制式,非庙非观,说不出的诡怖,我同九枝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有异。
    “怎么了,有灵姑娘?”有疾看我久久不动,过来问。
    “那里有座楼,”我说,“是原本就在的吗?”
    “什么楼?”有疾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脸茫然,“哪里有楼?”
    “你看不见?”我睁大眼。
    “那里……不就是一片林木?”有疾说。
    说话间,谢将军也打马过来,我让他看。
    谢将军摇头。“我也只看到林木。”他说。
    “殿下!”谢将军喊来云卿,云卿带着衔玉还没走近,一抬眼,立在原地。
    “这里何时有的楼宇?”她大为惊诧。
    而衔玉则同谢将军一样的反应。
    果然,云卿、我、九枝都看得见,谢将军、有疾和衔玉看不见,那即是说……
    我卜算一下,疑虑渐深,又看看云卿,她屏声静气,点点头。
    “我去瞧瞧,”我说,“谢将军,麻烦你带人马往远一些扎营,今日七月半,鬼门开,我担心会有凶险。”
    谢将军知道我不会唬他,立刻和有疾回去下令,我和九枝下了马,把马交给云卿。
    “我也一起吧。”云卿说。
    “你已经不是道士了,就别去了,”我说,“但我还是要带衔玉走,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确保她能安然回来报信,到时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地方。”
    衔玉这次没有推脱。暂别忧心忡忡的云卿,我三人走入林中。
    这林子很深,密密匝匝,几乎透不进光。
    我唤出一道火举在手心里,找准方向,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越来越亮,也能听见一些声音。
    转过一棵厚实的树,一道奇景出现在我眼前。
    林子里凭空多了片空地,空地上,一幢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已经盖了大半,小楼式样简单,盖得也歪歪扭扭,但乍看还挺结实。楼前挂着几个大红灯笼,便是我之前看见的红光所在。
    黑压压的林间,矗着这么一座红彤彤的楼,更显诡异。
    但诡异的还不止于此,楼宇里外忙活的,竟然都是人。
    大概七八个男子,手脸惨白,衣衫破旧,拖着脚四处行走,从地上来回搬运木头,还有两人正挥着斧头,一下一下不停地砍着树。
    不知为何,他们砍树不会发出声响,相互间也全无交谈,我看着眼前这无声无息的一幕,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再细看,这些男子根本没有意识,个个形销骨立,状若枯尸,只在重复手上的动作。
    他们是什么人?
    已经说不上他们是生还是死了,有两三名男子脚上的鞋都已磨破,几乎是赤脚行走,却流不出血。
    但要说是鬼,也不像,而且鬼盖楼做什么?
    “九枝?”我轻声问。
    九枝摇头。“没有妖气。”他说。
    我紧锁眉头。衔玉蹲在我身侧,早吓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见过这样的事吗?”她颤声问我。
    我也摇头。
    “那……要救他们吗?”衔玉又问,“这些男子……都还是人吧……”
    我还没拿定主意,有一名男子走得离我们近了些,今夜月圆,照亮了他半张脸,衔玉一看,发出一声低呼。
    “爹?!”她惊道。
    第45章 衔玉(五)
    我一愣。“你怎么还四处认爹呢……”
    “那就是我爹爹,”衔玉说,“不会有错!”
    她这么说,我不禁也好奇起来,探头出去,别说,这名男子的眉眼、口鼻,倒真的和衔玉有不少相近之处。
    难道真是她爹?
    “你爹爹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解。
    “我如何知道,”衔玉说,“但这一定是他,虽然有十余年未见,但这逼死我娘亲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又看了看那名男子。他冲向我的半张侧脸上,同样瞧不见一点血色,身上衣服满是灰尘和破洞,完全看不出来从前该是什么样。
    “你细看他的手,”衔玉凑近我说,“看那些生茧子的地方,只有木匠才会有这样的茧子,我小时候……他还有良心的时候,常拿手拉着我出门,我都记得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是你爹爹,你要救他么?”我问。
    “为什么要救他?”衔玉反问。
    呃……
    “我为什么要救他?”衔玉有些激动,“他把我和娘亲逐出家门的时候,想过我们日后怎么活吗?我娘亲病故在外,尸身都无人收殓的时候,他又在哪里?虽然不知道他何故变成这样,但这与我有何干系?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他死了才好!”
    也是。
    “你消消气,”我说,“我说救他,也不是为了他的性命,只是这楼来得太诡异,我需要搞清楚个中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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